後半夜的月光映照著一隻一直盯著城裡的烏鴉。伴著它啼叫的聲音,刺骨的寒風划過樹梢。
同樣的光景,烏鴉已經看了三遍。
第一遍是在一個小廟。從半年前的春天開始,那裡就一直點著七支蠟燭。
第二遍是在最近。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大夫開始為卧病在床的紫劉輝診療。除了他們兩個,紫劉輝的宰相李絳攸還有大夫的妻子也在場。除了他們幾個以及窗外的烏鴉,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第三次則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年老的紫劉輝一個人靜靜地經過後宮的庭院,經過琴聲不再響起的亭子,經過空無一人的仙洞宮,經過已經沒有后妃的寢宮,最後來到了長年以來一直束縛著他的王座。
雖然烏鴉以前也偶爾看到這樣的情景,但是自后妃過世後似乎越來越頻繁了。紫劉輝在城裡漫無目的地來回走著,就好像這樣就能回到過去的時光一樣。
一陣狂風吹起,樹木紛紛隨風晃動,銀杏的樹葉簌簌地掉落下來。
現在是幾年了?烏鴉數著日子……啊,已經是上治三十一年了。紫劉輝已經五十一歲,而離他的后妃紅秀麗去世,也過了十五年了。
序章
窗外的風不斷地發出聲音,在卧室里寫著東西的劉輝停下了手中的筆。這樣的秋夜裡,耳邊傳來的呼呼風聲讓他覺得似乎能聽到旺季的琴聲。
今晚終於又能到在皇城裡溜達了。這樣想著的劉輝把桌上的公文扔到旁邊的筐里,準備動身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出門的時候,「大夫」不知道什麼時候靜悄悄地進來了。
大夫把手放在劉輝的腹部進行觸診,不一會兒就把手伸了回去。
「王的狀況如何?」宰相李絳攸這樣問道。站在劉輝身後的他正好踩著劉輝的影子,就像操控著劉輝的靈魂一樣。
杜影月自十三歲狀元及第以來,一直以他的師傅權瑜為目標,想要成為像他一樣優秀的地方官。但是在這次秋季人事大變動中被召回中央。宰相李絳攸如此急迫地讓杜影月回到中央,漸漸有李絳攸想指名杜影月為下任宰相後補的流言傳出。但是其他人並不知道今晚李絳攸和杜影月今晚拜訪王的寢宮。
卧室中,只有月光在靜靜流淌。影月給絳攸做了指示,絳攸則側著耳朵仔細地聽。劉輝則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整理好身上的衣服。
絳攸一言不發地把冒著熱氣的葯湯遞給劉輝。正因為這碗葯湯是絳攸親手遞給他的,也是影月和妻子要求他喝的,劉輝才說不出「等下再喝」這樣的話。
除了在場的這些人,沒有其他人知道王的葯在哪裡。連璃櫻公子也不知道。劉輝把滾燙的葯湯灌進喉嚨後,說起了他唯一的女兒。「影月,無論臣子們有什麼樣的流言蜚語,請不要耽誤重華的診療哦。她的病不是簡單的病,雖然我嘴上不說,心裡還是很著急的。「
「嗯嗯,我和妻子一直都關注著重華公主的情況呢。」他注意到了王沉下去的臉。對於唯一的女兒,王十分珍視。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時不時向您稟告公主的情況沒有大礙。但如果她不好好愛護自己的話,那一天是會到來的哦。」說完這些,影月就離開了。
現在卧室里只有劉輝和絳攸兩個人。
絳攸幫劉輝穿上衣服,然後把火爐里燒紅的炭搗碎。劉輝本來漫無邊際地想著今天處理的朝廷提案,卻不知不覺偷偷地望向絳攸,腦子完全轉不動去想那些提案了。
兩個人一同站在窗邊,眺望月光映照下的秋景。要是兩個人能夠永遠地就這麼看著窗外的景色就好了,劉輝這麼想道。
絳攸突然問道:」重華公主……怎麼樣了?「
劉輝把臉轉到絳攸看不到的那一邊,環抱著手臂說道:「我想說……明年重華十六歲生日的事情……
重華出生的那一天,正是天寒地凍,大雪紛飛的時候。
銀裝素裹的庭院就像葬禮現場,劉輝還是像往常一樣來這裡剪花。不一會兒,他手上就多了一束紅色的山茶花和白色的山茶花。
(在日本,椿指山茶花,同時又有死亡的意味)
女兒的名字叫重華。劉輝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她的皮膚像白色山茶花一樣白,嘴唇像紅色山茶花一樣紅,頭髮像停留在椿樹上的烏鴉羽毛一般漆黑,是連猴子見了都會驚艷得腦子無法轉動的傾國傾城之貌。
然而在那年冬天,在約好的春天到來之前,在雪花還在飛舞的時候,秀麗就去世了。
在慢慢流逝的時間裡,種種不詳的跡象不斷顯現。最後,整整一年的婚後時光來到了畫上句號的這一天。
劉輝並不清楚這樣的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幸福的。這種沉重的幸福,讓他流下了夾雜著喜悅和痛苦的淚水。在抱起哇哇大哭的重華之前,他覺得就算每天把自己弄得很忙,也無法減輕和忘卻內心的這份傷痛。
然而事情並不是這樣的。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變化著。
從秀麗的葬禮那天開始,無論換多少個女官都無法止住重華的哭泣。只有劉輝在身邊的時候她才會安靜下來。因此劉輝不得不親自照顧重華,把她的床鋪搬到自己的寢宮,在政務室里一隻手處理公文一隻手搖著搖籃,甚至上朝的時候也要抱著重華。
因為劉輝在政務室里搖搖籃,讓前來奏事的大官們覺得被王敷衍了。
在文武百官看來,王把女兒放在政務室里,只要女兒一眼淚汪汪就跑過去安慰她,把前來奏事的大臣晾在一邊,真是太差勁了。
即使要到別的部門辦事,劉輝也是抱著女兒去的。與其說劉輝是喜歡女兒到一刻不能分開,還不如說劉輝沒有自信讓女兒在自己回來前不哇哇大哭。但就算官員們含淚懇求,劉輝也沒有把女兒交給別人照顧的打算。
劉輝去到四省六部的時候總能受到熱烈的歡迎(很明顯官員們歡迎的不是他)。相反的是,在朝廷上,官員們冷冰冰地議論「又把她帶來了啊」。朝議陷入僵局的時候,劉輝就會低頭盯著睡在膝蓋上的女兒,然後做出決定。
重華只有在肚子餓了,劉輝忘了給她換尿布,還有睡到翻不了身這些必要的時候才會哭,其他時候大多是安安靜靜地在睡覺,就像個大人一樣。當劉輝集中不了精力的時候,就會抱上重華出去散步轉換一下思路。
過了不久,重華不再滿足於待在搖籃里,而是在政務室里爬來爬去了。當劉輝思考著什麼難題,很久沒有理她的時候,重華就會爬到他的腳邊敲一敲他的腳,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的存在。
到了半夜的時候,重華偶爾會突然哭起來。這時候,劉輝就抱著她在偌大的宮城裡面閑逛,邊走邊唱著搖籃曲。自從秀麗死後,劉輝到了晚上完全睡不著,所以抱著女兒這樣閑逛一晚是完全沒問題的。倒是重華睡在他臂彎的時候,劉輝就迷迷糊糊地走到後宮一處空房間抱著女兒倒頭大睡了。
然後到了早上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披著毛毯,靜蘭和楸瑛兩人笑眯眯地站在旁邊說:「早上好呀主上~」
見到重華的大官們都忍不住說:「重華公主長得和紅秀麗一點都不像啊……」
楸瑛則是半嚴肅半開玩笑地說:「啊啦啦,秀麗小姐真是生了個小美女啊。要是我現在還是二十歲的話就好啦~」聽到這話的靜蘭火冒三丈,在宮裡追了他一天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那時候的重華還沒學會說話,無論是義兄璃櫻公子,還是王身邊的三人組都非常著急,但劉輝反而十分淡定。雖然重華還不會說話,但是他們幾個,女官們,還有秀麗的老朋友,老搭檔們都會向重華說她母妃從一而終的愛情故事。漸漸地,重華慢慢開始開口說話了。
當劉輝想要對女兒做些什麼,或是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就會停下筆,彈奏琴中琴(雖然只會彈兩首,但女兒好像完全不介意的樣子)。只要聽到琴聲,在喜歡的地方散步的女兒就會停下來聽。讓他覺得奇怪的是,女兒喜歡去散步的地方,要麼就是隱居的宋太傅家,要麼就是外祖父邵可家,要麼就是夜晚的仙洞宮。
由資歷老的女官在劉輝睡著後掀開被子把年幼的重華抱到另一個房間睡的事情也漸漸成為過去了、雖然劉輝還是一如既往地睡不好,但現在已經沒有唱著搖籃曲在夜晚的宮城散步的必要了。由於不用照顧重華而多出來的獨處時間裡,劉輝偶爾會去以前和旺季相遇的亭子里彈彈琴,或者拉著重華還有楸瑛的手像以前一樣大晚上去散步。
重華已經長大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讓父王抱著自己去上朝了。明白這一點的重華每天早上都自己跑去找父王。雖然這樣做會被女官呵斥,但劉輝還是放任她這樣做。
不再在政務室里爬來爬去的重華開始安安靜靜地坐在政務室的一角看書學習。
偶爾,重華也會靜靜地一個人跑出去。如果這個時候把女兒追回來的話,女兒就會用那黑溜溜的眼睛盯著自己一動不動,於是劉輝就沒有管她了。在這以後,劉輝漸漸覺得女兒沒有自己,甚至自己有一天消失了,也是沒有問題的。她再也不是那個自己一離開就會哇哇大哭的小嬰兒了。
然後每次劉輝回到後宮的時候,重華都很安靜,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和他也不那麼親近了。
劉輝還是以他自己笨拙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意——每天去後花園剪一束花。他和女兒一樣沉默,但把花束捧在胸前的時候,劉輝感覺自己想表達的能通過花兒傳遞給女兒。
花兒和女兒,都是劉輝捧在手心卻宛若失去的東西。劉輝常常會突然想到,自己撒手人寰,只有女兒一個人孤零零在世上的日子,總會到來的。無論是今天,還是明天,每一天過得並沒有什麼差別…這樣想著想著,就不禁想要沿著原來的路往回走了。女兒並沒有而且也不需要改變他的世界,但一個人走在荒涼的人生路上,和牽著女兒的小手一起走,還是不太一樣的。
劉輝漸漸地發現了女兒和他相似的灰色地帶——那些奇奇怪怪的的部分。半夜的時候,重華會醒來望著窗外的月光,好像有什麼人來訪似的;午後抱著她在外朝的庭院散步的時候,重華會用手指向仙洞宮那棵千年櫻;朝議的時候,重華也一直盯著空無一人的劉輝的左側,彷彿有什麼人站在那裡似的——那是王的尚書令的位置。劉輝不禁想:難道重華連往生之人都能看到嗎?
然而,劉輝唯一不去解開的女兒的謎團,就是她的外表。四五歲時候的重華已擁有珍珠般白皙的肌膚和長長的睫毛,她一個人在政務室玩耍的時候,被來找劉輝的大官看到,大官脫口而出說重華和紅秀麗長得一點都不像。
連楸瑛也一本正經地說:「哎呀,秀麗小姐可真是生出了國色天香的女兒呢~要是我還是二十多歲就好啦~「
聽到這話的靜蘭怒火中燒,足足追打了楸瑛一整天才停手。
也是從那時候起,重華更加地沉默寡言。作為義兄的璃櫻和王身邊的三個人都十分擔心這種情況,劉輝卻似乎不太在意的樣子。
雖然重華總是不說話,但也有難得的開口的時候。比如說璃櫻和王身邊的四個人,還有一個曾經是秀麗老朋友的女官。這位女官(樓主:不知道是珠翠還是香鈴)經常給重華講起父王和母妃矢志不渝的愛情故事。在這些人面前,重華就會講得多一些。
劉輝在想要和重華講什麼,卻還沒想好的時候,就會停下筆去彈彈琴。雖然只能咿咿呀呀地彈上那麼一兩首,重華卻沒有很在意的樣子。然後他就領著重華去她喜歡的地方散步。
重華身上的另一個謎團,就是她喜歡散步的地方——隱居的宋太傅家,祖父邵可家,還有夜晚的仙洞宮。散完步後,女官就把小重華帶到另一個寢宮,給她蓋上被子睡覺。劉輝雖然還是睡得很淺,但現在的他已經沒有必要抱著重華,大半夜唱著搖籃曲在偌大的王城裡閑逛了。
在重新獲得的空餘時間裡,除了工作,劉輝還偶爾會去亭子里彈彈琴,或者牽著楸瑛和重華的手,像以前的夜晚一樣一起散步。
雖然劉輝不用再抱著重華上朝,但每天早上重華都會自己跑來跟在父王身後。雖然女官為此生氣過很多次,但劉輝沒有多管。於是重華在政務室的角落佔了一個位置,開始讀書學習。
無論是璃櫻,王的親信們,還是朝廷的大官們,總會抽出時間來教教她。在地方任職的榛蘇芳和杜影月來王都的時候,也會給重華講各地的奇風異俗和有趣的故事。重華總是認認真真地聽,在他們講完後很有禮貌地小聲地說:「請你們下次來一定要再講給我聽哦。」除此之外,重華還把高官之間的政治討論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劉輝看著在庭院里的重華,感受到她像小樹拔高一樣驚人地成長。她再也不會半夜突然醒來跑出去,然後把找不到她的女官急哭了。以前,這種情況可不少見。
重華似乎總在找著什麼人。無論是在夏天的庭院,還是在秋天的走廊,她總是左顧右盼。當劉輝問她:「你是在找秀麗嗎?」的時候,重華仰起小臉,給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回答:「母妃是連父王都找不到的人,我就不會去找了。我要找的是別的人。」
雖然不太明白女兒的最後一句話,但劉輝覺察到女兒知道了自己真正的願望,於是就很高興地抱起女兒,兩人一起回去了。
當重華快要七歲的時候,她很難得地在小紙條上畫了一隻籠子,在旁邊寫著「想要一隻小鳥」。當劉輝在小紙條回復她:「那小鳥在哪裡呢?」的時候,重華寫道:「我要自己抓一隻回來。」於是劉輝在政務室為重華準備好了一隻銀籠子。
當劉輝想著重華抓的是麻雀還是斑鳩時候,一隻漆黑的烏鴉飛進了銀籠子。看到黑鴉的那一瞬間,劉輝的頭差點撞到了柱子。
(烏鴉?為什麼不是普通的小鳥,而是這麼大的烏鴉?到底是怎麼抓到的啊……)
烏鴉似乎為了嘲諷劉輝,鑽進了那個看起來並不適合它龐大身軀的銀籠子。又黑又大隻,一點都不可愛,還開始一本正經地盯著他工作,讓劉輝渾身不自在。
劉輝與烏鴉四目相交的瞬間,眼中彷彿看到了一個二十多歲,衣著古樸的黑髮青年。他傲慢不羈,無所不懼,一雙滿是嘲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劉輝看著這隻似乎從未見過的烏鴉,彷彿想起了什麼。他又望向那隻漆黑的烏鴉,烏鴉反而把頭轉到一邊去了。這時候重華走了進來。
劉輝還沒有提醒女兒「小心不要被它咬到手指」,重華就自顧自把手伸進了鳥籠,撫摸烏鴉漆黑的羽毛。但是沒過一會兒,烏鴉就憑空消失了。還在劉輝眼前的,就只剩垂頭喪氣的女兒。難道是女兒把烏鴉放跑了嗎?劉輝扭頭看著銀籠子,不對,籠子的門並沒有打開呀。簡直就像烏鴉自己就是籠子的鑰匙,然後打開了籠子一溜煙消失了。
那一整天,對著既驚訝又垂頭喪氣的女兒,劉輝也不好意思說「像挑撥離間的小姑子那樣的烏鴉不在了反而比較讓人安心呢」這樣的話。
(樓主:日文原文是「小姑みたい」,查了字典後發現是夫或妻的兄弟姐妹,無論是劉輝還是秀麗唯一的兄弟/姐妹就只有靜蘭啊……所以就只能譯成靜蘭叔叔了)
重華就一直在空空的鳥籠前思考著什麼,然後往鳥籠的水槽里裝水,又偷偷地把飯桌上的水果放到鳥籠的食槽里,還鎖上了鳥籠的門。雖然烏鴉已經不見了,但籠門一直沒有開,而水槽里的水有所減少。感覺到烏鴉有回來過的重華不禁暗暗地高興起來。
既然鳥籠一直是關著的,那水槽里的水是怎麼減少的呢?劉輝對這一點百思不得其解,而重華並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
雖然曾與秀麗是老相識的女官手把手教重華拉二胡,但重華拉得很差,每次都讓在旁邊聽的靜蘭和璃櫻覺得很失望。雖然偶爾路過的劉輝聽到這「美妙的樂音」倒沒有覺得怎麼樣,但重華知道父王已經聽過自己的「傑作」後,還是悶悶不樂地一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當天深夜,劉輝在卧室里聽到了一陣敲門聲。打開門的他看到了眼睛哭腫了的重華,還跟著那隻烏鴉。大吃一驚的劉輝趕緊把女兒迎進來,烏鴉也順勢飛進了劉輝的卧室。
劉輝絮絮嘮嘮地向重華說起了過去的事情。
「你的母妃秀麗做飯很好吃哦,但是外祖父邵可泡的茶卻是意外地難喝,非常超級極其地難喝,但每次我都滿含愛意地喝下去了。我們兩個就像真正的父子一樣,所以如果有一天喝不到這個難喝的父親茶的話,我會感到很悲傷的吧。」
聽著劉輝的回憶,重華又拿起了小孩用的二胡,咿咿呀呀地拉起了曲子。劉輝和烏鴉聽到最後,還是沒能說出「真是太難聽了,要是不拉二胡的話也不會有什麼的吧」之類的話。
最後,重華兩手抱著烏鴉,把臉頰埋在烏鴉身上,像是要對它這麼認真聽她拉二胡表示感謝。看到這一幕的劉輝在旁邊小聲說道:「很髒的哦。」一動不動的烏鴉似乎忍耐著重華的蹂躪,好像全身僵硬了一樣。
從那晚以後,劉輝也成為了笨拙地學拉二胡的一員。平時除了處理政事,就是和重華一起拉二胡,時間過得很充實。雖然還是拉得很糟糕,但是如果連自己都不聽的話,重華就沒有聽眾了。
在秀麗去世後的時間裡,這樣溫馨的時光為劉輝灰暗的人生添上了一抹亮色。現在的他,時不時也會露出笑容。
別人想看到的,是和秀麗毫無二致的重華,但在劉輝看來,重華就是重華,秀麗就是秀麗。重華並不是為了他才拉二胡的,但也有例外。
在永遠都喝不到邵可泡的父親茶的那天,穿著喪服的劉輝趴在邵可的靈柩前悲傷得久久不能自已的時候,重華拉起了二胡。
那天,她的二胡格外動聽。
就這樣,身邊一個個人相繼離去,劉輝和重華邁著沉重的腳步繼續前行。他們兩個倒沒有什麼大的變化,然而周圍的人和事都在慢慢地變化著。
隨著重華年齡的增長,後宮的女官們更加費盡心思阻止她往外朝跑,而劉輝的親信們也在擔心重華與外界有不必要的接觸。在這種情況下,百官們對重華「與母妃完全不一樣」的說法又有了另一番含義。什麼「看起來笨笨的樣子」啦,「大半夜竟然奇奇怪怪地跑出去散步」啦,「用腳趾頭思考」啦,「要是首屈一指的名官吏紅秀麗知道自己的女兒是這個樣子一定會氣哭」啦,「看起來很溫順的樣子,大概以後會嫁給璃櫻公子做個后妃」啦一類的流言不絕於耳。
雖然璃櫻公子本人對於這樣的傳言十分氣憤,作為父王的劉輝反而沒有什麼很大的反應。
這樣沉默寡言的重華,不要說和母妃紅秀麗相提並論,即使是和朝廷里活躍的女性官員們,比如柴凜,十三姬,還有步步高升的朱鸞相比,也遜色太多。為了避免重華受到傷害,劉輝和璃櫻的設想倒是很簡單:重華想要去外朝,必須取得外出許可。但流言終究是擋不住的,劉輝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雖然劉輝並沒有下命令限制重華的行動範圍,但重華能夠活動的範圍明顯被收窄了。女官們列出了五六十條「重華公主不能出宮的原因」,而且每年還會增加,而且後宮的女官和守衛還經常進行選拔替換。覺得這樣不妥的靜蘭、楸瑛和璃櫻都曾為此和女官們大吵大鬧,但劉輝的態度是視若無睹。
因此,王宮裡能見到重華的人就很有限了。因為重華一直沒有正式露面,王宮和貴陽都對這位充滿神秘的重華姬議論紛紛,憑空猜測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另外,自秀麗死後,後宮一直沒有迎來新的妃子或寵姬。雖然大家已經漸漸淡忘王年輕的時候說過的「今生只娶一人」的誓言,但王一直恪守這份承諾,一個人過了十幾年。王的血脈也只有重華公主一人,於是人們紛紛開始猜測重華公主將會下嫁給誰。
……劉輝的統治並非一帆風順,正如重華的波瀾起伏的十五歲一般。」唉,又被甩了啊,絳攸。」劉輝在政務室里把又一個重華相親對象的畫像扔到已經堆積如山的畫像捲軸中。
絳攸望了望那堆和年輕時候待過的吏部侍郎室里待處理的文件一樣遭到冷遇的畫像捲軸,有種懷念的感覺。想當年自己可是對女性冷酷無比,一聽到相親就聞風喪膽,現在反而不得不拚命讓自己接受「在那堆捲軸裡面說不定有看漏眼的好人家呢~」的想法。身為宰相,他無法說出「連我的火眼金睛也找不到適合重華的好人家」這樣的話。
「被拒絕的又不是我,是我兒子啦。」絳攸嘟囔道。
劉輝明明看到了從絳攸後背散發出來的怨氣。彩八家,彩八家門下的八門家,貴族子弟,高幹子弟,大將軍,大商人,朝廷里的青年才俊的資料都在這了,結果居然一個合適的都沒有。
劉輝可不像某前吏部尚書對自己的孩子嚴防死守,於是絳攸的大兒子從重華十二三歲開始就給她寫求婚書。雖然重華很認真地讀了,但她很禮貌地婉拒了他的愛意。於是他被劉輝和絳攸安慰後就回去了。然後今天又寫了一封,接著又被拒絕了。
「哎呀呀,我的女兒到底會喜歡上哪個翩翩少年呢?大概現在還能露一手的,就只剩楸瑛家被稱為鬼才的三個兒子了吧。」
「什麼露一手。那個傻蛋的三兒子跟他那常春頭老爸一樣天天在後宮晃蕩,作為宰相的我是絕對不會認可這樣的花花公子的!說不定他只是為了吸引重華特地去後宮轉悠的!」
「沒有這麼糟糕啦,他們兄弟三人可是與父親齊名的俊美少年啊…喂,絳攸,你不要擅自把人家陸清雅兒子的資料扔進垃圾桶啊,我還沒看呢!」
「你傻的嗎,看都不用看,這種年紀輕輕卻一點缺點都挑不出來的毛頭小子有什麼好看的!」
年輕時候到處捅婁子的絳攸(和劉輝),出於不能言說的理由,把陸清雅兒子的資料就這樣放在垃圾桶不管不顧了。
「那,被稱為神童的某宰相的二兒子呢?」
「不行。今年國試的狀元是個默默無名的青年,那小子才拿了榜眼,怎麼做得了重華的丈夫嘛。」
「絳攸啊,你現在真的好像黎……哦不,像靜蘭耶。」
「但是啊,絳攸,重華已經十五歲了。再不抓緊的話,那些好青年可就和別的姑娘成家了。還有誰家的孩子我們沒有討論過啊…哎喲喂絳攸你的臉不要那麼臭嘛…」劉輝把背靠在椅子上,椅子發出了嘎啦噶啦的聲音。
絳攸一邊思索,一邊叉著腰來回踱步——好像真的沒有其他人選了。
「重華有沒有跟你說過她有喜歡的男孩子?她這麼想出去外朝,甚至不惜惹怒後宮的女官軍團,一定有什麼想找的人吧。」
「絳攸,你真是一針見血呀。孤也這麼想。」
的確,重華已經十五歲了,卻還是在大晚上跑出房間。她已經不是一見不到劉輝就哇哇大哭了,反而是劉輝在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借著皎潔的月光看到了她在外面走路的影子。
重華到底在追隨著誰的影子呢?結婚人選的畫像她也仔細地一張張看過了。總感覺她大晚上出去是有什麼原因。
「果……果然是這樣子嗎!重華喜歡上了璃櫻!然後晚上去找他幽會!這可怎麼辦啊主上!璃櫻可是快要四十歲的大叔了!雖然看起來還是很年輕啦,問題是明明身邊有這麼多更好的選擇,為什麼偏偏喜歡他?!」
「絳攸,你太過緊張了……事情可能不…」其實我明白的啦。我以前老是被秀麗拒絕的時候,你肯定在心裡默默地說了很多遍初戀大多沒有好結果,只是看到我那悲傷的神情沒有說出口而已。可是現在情況不一樣啊!"
「主上,這樣下去真的好嗎?重華可是彩雲國現今唯一的公主啊。如果沒有給她找個好人家的話,以後我和你都不在了,誰來守護重華呢?嫁給貴族派的陸清雅的兒子也好,做璃櫻公子的側室夫人也好,還是嫁給我或楸瑛的兒子都好,這幾個選擇都可以,但一定要儘快決定啊。聽說你對重華公主不管不問,我可是很生氣的哦。還有,就算你反對,我還是讓影月今年秋天上貴陽來了。」絳攸在離開政務室之前,一本正經地說了這番話。
聽到絳攸的這些話,劉輝苦笑著說:「既然絳攸都這麼說了,那也沒辦法啊……」絳攸向他行了個禮,然後離開了。
房間里只剩劉輝一個人。他把蠟燭也滅掉了。沒有燭光的房間里,窗外的月光顯得更加明亮了。
現在正值初春,從盼來幾乎等到厭倦的秀麗再到失去她,已經過了十五個春天了。窗外的朧月正好照著樹上的黑鴉。
劉輝把雙手按在腹部上。連通曉醫學的璃櫻都沒有發現他生病,絳攸是怎樣察覺到的呢?但劉輝覺得他只是有一些預感而已,並不知道自己實際的病情。
已經是半夜了。劉輝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幹將往外走去。
靜靜的王城裡只有劉輝一個人在散步。他經過邵可常駐的府庫,穿過旺季再也不會出現的迴廊,走過搖著羽扇思考國家大事的悠舜辦公的尚書令室,來到每天為秀麗j剪花的後花園。他抬起頭,看到風雅的仙洞宮,胸中突然湧起一陣奇妙的感覺。
燈籠中的燭火在花叢中搖曳,啪沓……啪沓……是誰走過來了?
終於,劉輝聞到了一陣久違的香味。兩道熟悉的影子從身後慢慢拉長,楸瑛和靜蘭一左一右地出現了。看到他們,劉輝的心情突然就放鬆了下來。
「您在,想什麼呢,主上?」從左邊緩緩走近的楸瑛還是像以前一樣優雅。看到楸瑛的劉輝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記憶的閘門嘩啦啦地打開了。珍藏在裡面的,既有不想忘記的美好時光,也有拚命想忘記的悲慘時刻。在兩人的指引下,劉輝緩緩地進入了裝滿記憶的暗室,塵封的一幕幕如走馬燈在他眼前生動了起來。
突然,順著往裡走的楸瑛和靜蘭的腳步在什麼東西面前停了下來。
那是……擺放了許久許久的紫暗王座。
他已經習慣了與秀麗,靜蘭,楸瑛話別。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王座上的事情,還有多久會發生呢?
他慢慢地坐在王位上環顧四周。只剩他一個人的王座上看到的景色與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一直坐在這裡,靜靜地等待著重要的臣子們回來。
即使不回來,回不來,他也只是一直在那裡等著。
即使是心愛之人葬禮的第二天,他還是得坐在這冰冷的王座上——你在想什麼呢,主上……
以前,重華曾經抓到一隻烏鴉。那隻打開了籠子,獲得了自由,然後一溜煙消失了的烏鴉。
要是自己也這樣做的話就好了吧。
「如果現在從這個玉座上站起來,問絳攸孤可不可以不幹了,他一定會生氣的吧……」劉輝對楸瑛說道。
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在月光的映照下,櫻花隨風起舞。
楸瑛環抱雙臂,露出一絲惡作劇般的微笑說:「問問絳攸嘛,我的王……雖然我知道絳攸的答案會是什麼……」
「工作得停不下來了嗎……」靜蘭歪著頭笑著說。」現在,滿足你的願望就是我們的工作啊。而且,你已經很努力啦,這樣就足夠了。」
劉輝有些動搖了。即使休息也沒關……系吧……
三人不約而同地抬頭看著那一輪朧月。距離十六歲的秀麗進宮的那個春天,已經過了三十年。
「如果重華願意的話,我的三個兒子她想要哪個就嫁哪個。我們能守護她,讓她在藍州一生無憂。我的大兒子就很好啊,因為他和我很像~」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劉輝和靜蘭身上突然感到一陣惡寒。靜蘭搶著說:「劉輝!明天把這個記憶喪失男連同他的三個兒子一起燒了吧!像他一樣一天到晚不是逛後宮就是在花街玩的兒子是不會讓重華得到幸福的!」
「唔……」劉輝若有所思:「可是藍家很有錢啊,要是重華嫁給他兒子倒是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劉輝你怎麼現在說話也和大小姐一樣了!」靜蘭生氣地說道。
「哈~哈~既然是這樣的話就不能不擔心這一點啦,要是兒子和父親在這個方面一模一樣的話……」劉輝摸著下巴,想起政務室里堆得山一樣高的求婚對象資料。
這一兩年來,後宮的女官軍團對重華看守得更緊了,但重華總是有辦法偷偷地跑出來,偶然看到過她的高官都在紛紛議論「那個非同尋常的美少女是誰。」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重華出現的頻率漸漸地從三天一次,到十天一次,最後變成一個月一次了。即使這樣,重華還是沒有和劉輝抱怨過什麼。她只求能有那麼一丁點的自由,讓她能在月夜下散步。劉輝並不認為女兒的做法是沒有經過思考的行為。
「不過,孤倒是想像不出,重華喜歡什麼樣的人呢。」聽到劉輝說出這樣的話,靜蘭和楸瑛都是一副吃驚的表情。
「雖然說是這樣說,可能性還是有的呢。重華公主是大小姐的女兒嘛。」」主上,難道外面出了什麼事兒?」
劉輝兩手抓著幹將,很不幹脆地承認了這一事實。」但是,無論如何我都要做好萬全準備。你們到時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楸瑛和靜蘭收起了嬉皮笑臉,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遵旨」,然後消失在夜幕中。
當劉輝從朝議室往仙洞宮走的時候,大片大片的櫻花迎面撲來。
劉輝抬頭望向櫻樹,樹枝上似乎站著一個黑髮的白衣少女。一瞬間,劉輝覺得頭上的樹枝停著烏鴉,烏鴉正在盯著重華。但這些都是錯覺——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
三十年前的櫻花樹下,他向初次見面的秀麗打了招呼。但剛才的那個地方,重華並不在那裡。
劉輝迎風喊了一聲:「重華!」
在月光的映照下,一個發獃的少女抬起了頭。那雙聰慧的黑色眼睛,是從秀麗那裡繼承來的。
沒有了風的助力,剛才活力十足的櫻花軍團不再起舞。劉輝得以借著月光看清女兒的容貌。劉輝漸漸靠近重華,聞到了她身上有沉香的味道。
「你已經去過廟裡了嗎?」劉輝問。
「是的,我獻上了花和線香。因為我不清楚他們的忌日,於是就今天去了。」
悠舜的忌日在初秋,秀麗的忌日在冬末。然而春天和夏天也有重要的人的忌日。因為對劉輝來說是重要的人們,因此以往是不會只有重華一個人帶著線香去見他們的。然而重華今年卻這樣做了,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吧?他很感激女兒為廟裡添上線香。
重華望著劉輝的背影,疑惑不解地問:「父王,您身後有跟著隨從嗎?為什麼我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
「……沒有啊,只有孤一個人。」
重華開始四處張望,劉輝也聞到了一股微弱的熏香。他回頭一望,似乎看到了一個年輕人佇立在遠處。他既不像是夢遊——身上沒有穿睡衣,也不像是來找劉輝有事的官員——也不是穿著朝服。劉輝和重華一直盯著這個人。不一會兒,他就走到了劉輝與重華的面前。在全彩雲國最有權勢的一對父女面前,他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絲的恐懼。在劉輝的注視下,他優雅地行了個禮說:「您二位請繼續,我跟著就可以了。」
要是在平時,劉輝早就拉下臉來了。但是這個青年身上散發出令人懷念的熏香,最終讓劉輝同意了這個年輕人的請求。
怎麼可能讓一個青年沒有經過盤問就隨隨便便進來,跟著自己和女兒在春天的月夜裡散步呢?雖然劉輝說了內朝有內朝的規矩,打算把他打發走,但青年似乎十分依依不捨的樣子。於是,青年和劉輝一起送重華回宮,還向離開的重華施了一禮。
「……一直像這樣一個人在月夜裡散步嗎?」青年問道。
「誰?你說重華?」
「不,問的是您。雖然我對重華公主也同樣在意。」青年這樣回答道。與他風雅的外表相反,他的回答倒是率直得令人喜歡。
「對啊。孤的近侍就只有藍楸瑛和茈靜蘭。今晚是特殊情況,以後不會再允許你這樣做了。只是因為你身上的熏香,讓孤想起了一位故人。孤從沒想到能在其他人的身上聞到這個味道。你回去吧。」說完,劉輝沒有留意青年講了什麼,就自顧自地走掉了。
進了房間的劉輝覺得燈光太亮了,於是滅到只剩一盞。他還是沒什麼睡意,於是把幹將放在床上,自己則坐在椅子里——感覺今晚的心情比平時的要好。
(剛才在那裡的時候,不叫女兒的話是不是會好一點?)
劉輝很快把剛才遇到青年的事情拋在腦後,開始考慮起國家大事來。
……從坐上那個王座到最後,他一直沒有後悔過。
劉輝閉上了眼睛。
很久沒有聽到秀麗的歌聲了,取而代之的是今晚斷了三次弦還堅持拉下去的重華笨拙的二胡樂音。
那一年,劉輝常常一邊想事情,一邊在夜晚的王城裡散步。
隨著反常的涼夏過去,一邊是朝廷里愈加繁雜的政事,另一邊是絳攸越來越頻繁地端葯給他喝。另外,他也把自己實際的病情毫無隱瞞地告訴絳攸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絳攸一點兒也沒有生氣。這和劉輝想像中的不太一樣。這也是他想把尚書令之位賜給絳攸的某幾個瞬間之一。雖然被稱為『王的心臟「的宰相至今有三位,但他沒有刻意去分」哪一位是特別的「。
另外,晚上散步的時候,劉輝遇到絳攸(而不是重華)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雖然路痴的宰相嘴上嚷著「快點回去!」,劉輝卻能從語氣中感受到他的擔心。
另一方面,劉輝現在幾乎見不到女兒的身影。身為義兄的璃櫻對女官們說:「如果讓公主跟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頻繁接觸的話以後可能會對公主的未來運程不利哦。」這樣的話使得被激怒的女官們紛紛威脅他要撤掉他的太子之位。但即使是這樣,情況還是沒有任何改變。璃櫻只能紛紛地甩下一句「這裡就是個監獄!」的話轉身離去。
那年秋天,絳攸把杜影月從茶州請來。影月到王都的時候,已經快要冬天了。
當絳攸說」我已經決定好了」,並把候選人的名字給劉輝看的時候,劉輝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那年秋天,劉輝反覆地和絳攸商討這個事情。想要在重華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宣布。
劉輝看到那個人的名字的時候,雖然迷茫了一下,但因為這是親愛的宰相選擇的,他點頭同意了。
很快,正月過去了,新年朝賀也結束了。再過幾天就是重華的生日了。
窗外,雪簌簌地下著。劉輝在床上蓋著衣服,像之前秋天的夜晚一樣和絳攸一起看著窗外的景色。
那天,劉輝賜給絳攸一把羽扇。這把八色羽扇,劉輝在位期間只有悠舜擁有過。這是統領朝廷百官的最高位置——宰相的證明。
這一年都過得風平浪靜。但無論怎麼樣,總覺得有什麼欠缺。於是劉輝想起了十幾年前和秀麗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年的時光。
「絳攸,當璃櫻和陸清雅政見不一致時,就靠你裁奪了。一切的一切,都拜託你了。」
絳攸雖然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沉默了。房間里只聽到窗外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雖然時間只剩下一點點了,但劉輝一點都不覺得可惜。看著絳攸的臉,劉輝心裡泛起一陣波瀾。絳攸則搖著那把八色羽扇。」我在這裡恭候您回來,我的君王。」
窗外,白茫茫的雪覆蓋了一切。劉輝嘆了一聲,然後在還沒想好要說什麼的情況下,答了一聲「嗯。」
在劉輝的預想中,這應該發生在重華十六歲生日的前一天。
「主上,差不多該起床咯。」聽到楸瑛的聲音,劉輝睜開了眼睛,驚奇地看到了楸瑛和靜蘭的臉。
……無論怎樣都覺得自己好像在夢中啊。難道自己剛才睡迷糊了嗎?他不記得剛才自己在哪裡做什麼。應該是穿好了衣服出來閑逛,然後潛意識地走到了這裡吧。他把身子靠在了久無人居的第六宮的冰冷牆壁上,因為寒冷不禁抽了一口氣。
按照精通曆法的仙洞省的測算,明天,也就是重華的生日,會下大雪。雖然現在雪已經停了,但外面的積雪還是很厚,時不時能聽到積雪壓斷樹枝發出的嘎啦嘎啦的聲音。
劉輝似乎能聽到楸瑛微弱的腳步聲正往這裡不斷地靠近。沒過多久,他看到眼前的路的前方有人穿著防雪裝備的身影想要穿過那條路。再接著,他看到了認真過路的人的側臉。
劉輝馬上站了起來,大步大步地追趕著剛才的身影。楸瑛和靜蘭則跟在他的身後。
還沒天亮的世界,周圍一片暗沉。
在劉輝追趕重華的途中,重華也曾數次跌倒,爬起來的時候臉上沾著雪,即使這樣t她前進著。
她精心地計算了時間和逃跑路線,然後賭了一把。她選擇了警衛疏鬆的地方,從隱秘的小道上逃走。即使今天的天氣不好,但考慮到明天還會下大雪,選今天是不會錯的。
雖然她是想要逃出來,但走得這麼慢,肯定會輕而易舉地被抓,畢竟她只有十幾歲。但平時越不過的高牆,重華也慢慢地爬上去又跳過去,上面的積雪刷刷地往下掉。她專心致志,臉上一絲迷惑的神情都沒有。
靜蘭苦笑著說:「真像大小姐啊。」楸瑛則說:「說不定教她防身術教的太多了。正如您春天預見的那樣呢,主上。啊,難道是重華公主這幾個月來忍辱負重,就是為了忽悠女官們好有機會逃出來?」
劉輝一邊追趕一邊含混不清地說:「大概吧。她這次應該是來真的了。」
這一年來,每逢廟裡供奉的人的忌日前後,劉輝都看到他/她的牌位上放了新鮮的花,點上了線香,就像逐個逐個跟他/她們告別似的。
去年秀麗忌日的時候,劉輝第一次發現有誰比他更早地供上了鮮花。明明是下雪的灰暗早晨,是怎樣找到這些鮮花的呢?而且還是和他以前送給秀麗的一模一樣的紅色和白色山茶花。看到那束花的時候,劉輝就已經隱隱有些預感了。
然後在下一個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重華已經不在王城裡了。
重華以敏捷的身手一關關地突破城門,在有追兵圍追堵截的情況下仍然仿若無人地往城外跑。楸瑛看著重華的身影無奈地說:「咱們的軍隊就這點能耐嗎?皋韓升也退步了啊。」
在昏暗的王城中,羽林軍舉著火把排成一排堵在重華面前。而在重華正對面的右羽林軍大將軍皋韓升正拉弓對準重華。楸瑛吃驚地用手捂住了嘴巴,靜蘭和劉輝則盯著楸瑛。
皋韓升對著重華喊道:「昨天我收到了一個看到可疑的馬匹的報告。對面的那個人,這麼大的雪你要去哪裡?請停下來!」
重華摘下了頭巾左顧右盼——所有的道路都被羽林軍堵死了。
看到這一幕,劉輝想起了以前逃離王都的時候,皋韓升守在他身後堵截追兵的情景。
通向王城外面的最後一道大門打開了。重華大踏步向皋韓升走去,皋韓升再次調整了弓。
這時候,巡邏兵跑到皋韓升身邊,低聲對他說了什麼。他望著重華,再三確認巡邏兵遞過來的文件後,揮手讓所有的士兵退下。
「真是失禮了。原來是李宰相的密使,請原諒我們剛才對您的不敬。您有護衛隨身嗎?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跟您一起走吧。」
重華有些困惑不解地搖搖頭,說了一聲好之後,向皋韓升行了一禮。皋韓升看著這個戴著兜帽的「密使」,在腦海中搜尋這個人到底是誰。看到皋韓升盯著自己,重華低下了頭,準備離開。
四周變得安靜下來,只有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
突然,一陣啪嗒啪嗒的聲音傳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重華四處張望,接著就發現了靠在橡樹邊上的劉輝,她僵住了。劉輝從樹旁離開,踩著厚厚的積雪向重華靠近。
「重華,你想出城嗎?」劉輝仰頭看著馬上的重華,感覺到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從她堅毅的眼神中看得出來。
劉輝不知道女兒克服了多大的困難才決定離開這裡。重華從未開口向他要過什麼。一次也沒有。噢,不對,是有的。那隻鳥籠。僅此而已。
只要有一絲希望,她就要賭上全部去換取自由和可能性。大概就像當年她的母親想要飛出閨閣成為官吏的願望一樣吧。
重華小聲地對劉輝說:「我要出去了。」而不是「我想出去。」
劉輝問道:「我給你的自由還不夠嗎?」靜靜的雪地中,傳來一聲「是」。
劉輝並不能從話不多的重華說的少數幾句話中了解她的本意。無論周圍的人怎麼樣勸說她參加國試,她都不肯答應。她只是一點點地失去自由,她還忍著待在宮裡直到今天。雖然她嘴上沒有說,但劉輝感覺到了女兒拜託他的心情和想要出去的決心。
雖然後宮的女官們阻止了她很多次,但她還是經常溜進劉輝的政務室。
「即使我不說話也好,不聽後宮女官的話也好,不參加國試也好,不談婚論嫁也好,請父親原諒這樣的我吧。這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情。因為這樣的我,父王在國內的威望已下降了很多,那麼這一切就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就好了,是我自己想要這樣做的。」重華低聲又急促地說了這段話。
劉輝揚起了眉毛。他從未把自己風評差歸咎在女兒身上,只是旁人喜歡秀麗那個樣子,又因為她是秀麗的女兒,便希望她也成為秀麗那個樣子罷了。
如果邵可像自己對待重華那樣對待秀麗的話,那他就不會遇到那樣子的十六歲的秀麗了吧。如果這樣想的話,他完全不能理解女兒的話。
——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呢?這是旺季曾經問過劉輝的問題。十多歲的時候,那個軟弱無力的自己沒能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望著女兒黑色瞳孔中滲透出的堅毅眼神,劉輝想著這個問題,卻問了另外一個。
「從你小時候開始,就好像一直在找什麼人。在相親對象的畫像里也沒有找到那個人嗎?」
重華的臉上有點為難的樣子,她把手交疊在腹部,然後說:「我並不是要去找夫婿,只是很久以前開始一直見到的一個人現在到處都看不見了,所以要去找。」
「果然是這樣。所以說,這個人不是在王城裡出現的,而是內朝的人?」
重華小聲地說:「是一個不知道要去哪的步履蹣跚的老人。」
劉輝旁邊的樹木被風吹的颯颯響。
「等等,你說的是爺爺嗎?還有,你就這樣一腳踢飛那個優秀的青年(絳攸兒子)嗎?」
「他太完美了,什麼缺點都沒有,不是適合我的結婚對象。但是我在意的那個人,從以前開始就一個人轉來轉去,誰也不搭理他,在樹下風餐露宿,也不知道他吃的是什麼。」
唔,劉輝摸了摸下巴。雖然他和絳攸兩個人懷疑過重華這樣死腦筋的人可能認定了某個男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可從沒想到她在意的是一個孤高的怪癖老人。如果是在王城裡的話倒是可以想到這樣一個人,可那個人是在樹下風餐露宿的嗎?劉輝把作為父親的台詞都準備好了,但他不想說有關爺爺的事情。
「那你就去找吧,要是你退回來的話,我就幫你找個好夫婿。要是沒有找到的話,就乾脆地放棄吧。」
「在全國範圍內嗎?」
「是的。」
風繼續吹,重華頭巾包著的幾根頭髮迎著風打轉。
「因為我一直沒有見過那個人幸福的樣子……」
聽到這句話,劉輝的心裡一陣激動。」【公主因為要尋找謎一般的乖僻老人出門旅行】這樣的事情,某種意義上比【跑出城去找心上人】讓他放心多了。劉輝長舒了一口氣。
劉輝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紙片還給了重華。這是從她已故的母妃秀麗的卧室里發現的。現在的他,已經允許自己和女兒踏入那隻屬於他們三個人的房間了。
紙條上寫的是:即使我再也不會回到這個王城了,請父親大人還是要像以前一樣好好的。
劉輝拒絕似的握住了重華已經凍得僵硬的雙手,把那張字條塞進了她的行囊中。
重華深深地向劉輝鞠了一躬,算是在道別。狂風吹動著重華的黑髮。
「如果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開口說出來。如果你想別人聽到你的聲音,儘管開口,不要覺得開口會暴露什麼。沒有什麼好丟臉的。」
楸瑛和靜蘭提著火把,甩開韁繩從樹林的縫隙中奔來。他們一個騎著重華偷偷藏起來的栗色馬,另一個騎著劉輝的愛馬。
「重華,正好我也有事要出城。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重華疑惑不解地抬起頭,這才發現父親穿著出門的旅行裝,還配了劍。接著她還看到了騎著馬尾隨而來的楸瑛和靜蘭,蒼白的臉上儘是不安和恐懼。
「父王,這麼早你要去哪裡?是哪裡發生了什麼大事嗎?」
「不不不,我只是想要去拜訪一位老朋友。和你一樣,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因此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裡,所以要在全國範圍內尋找。啊,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長期休假啊。」
「長期休假……這麼急著要去嗎?那廟裡的供奉怎麼辦?」
劉輝用手指著楸瑛和靜蘭兩人。重華看著他們兩個的臉,一副很陌生的樣子。劉輝感到身後兩人的心靈收到了暴擊——嘛,畢竟劉輝也五十了,另外兩個人的年齡就更不用說了。
「比起一個人逃亡的公主,還是三個老頭子比較好吧。」
「這話說的可就……」
也是啊,女兒離家出走,做父親的心裡肯定不平靜吧。
「等……等一下,那絳攸叔叔呢?你有好好跟他說嗎?」
「沒有特地跟他說,而且這次也沒打算帶他去。要是帶他去了,在找那個人之前肯定就變成了尋找絳攸叔叔之旅咯~不過,他知道我要出去的事情啦。」
重華似乎忘記了自己要逃跑的事情,一雙粉拳緊緊地握在胸前。「父王……您要退……退位嗎?」
劉輝說「不是」的時候,重華的眼睛裡閃出如釋重負的光芒。
劉輝是一位讓人覺得奇怪的君王。明明統治期間並非一帆風順,失策很多,不可挽回的大錯也很多。朝廷對他的評價還不如義子璃櫻,其實禪讓給璃櫻也沒什麼損失,但他就是不退位。朝議的時候看著臣下的臉就憋不出話來,特別是看著絳攸的時候。
「我今天以感冒的借口回絕了一切見面要求。朝廷的政務全權交給太子璃櫻代理。剩下的絳攸會做的。我和你一樣,從春天就開始準備出行了。」」好想休假啊。」女兒低下頭,乾巴巴地說了和絳攸一樣的台詞。這樣真的好嗎?劉輝這樣想著,知道這個消息的璃櫻大概今天早上會很想咆哮吧。
「護衛絳攸已經選好了,不用擔心。是個年輕人。因為他已經一個人先出發了,所以沒有和孤在一起。」
雖然絳攸對那個年輕人說了「拜託了」,但劉輝不知道會在哪裡和他碰面,也可能會自然而然地相遇,所以並沒有告訴他自己要去哪裡。
「孤會一邊尋找熟人,一邊去給邵可和旺季掃墓,然後去茶州,紅山,接著去九彩江……」
哐當的一聲,重華抓住了劉輝愛馬的籠頭。
「要……要和我一起走嗎?」
「這樣啊,隨便你咯。孤上次出城,還是在王都陷落的時候呢。楸瑛和靜蘭還教我說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的時候就吃草,也不知道他們教的什麼辦法啊哈哈哈。」楸瑛和靜蘭聽罷,把各自的軍馬離得又遠了一些。
「如果只有你們這對天真的父女出去放牧的話,也許以後都回不來了喲。「楸瑛壞笑著說。靜蘭也火上澆油地說:」說不定還會傻乎乎地走到了山賊的篝火那裡去呢。「
劉輝被激怒了,此仇不報非漢子!他小聲地說:」楸瑛,難道你會眼睜睜地看著沒有盤纏的女性站在路邊一點錢都不給嗎。肯定要給她啊!「「我堅決反對!」三個老頭子開始了沒營養的爭吵。
劉輝看到雖然重華的馬上行李並不多,但她把二胡也帶上了。
「你把二胡也帶上了嗎?按你的水平可是連旅費都賺不到哦!」
「父王您的琴中琴技藝不也一樣,聽到那琴聲誰也不會想把錢給你的!」」雖然很難聽,但是您如果聽不到我的二胡聲會覺得很寂寞吧?我也是,如果聽不到父親蹩腳的琴中琴,會覺得寂寞的……」重華小聲地補充道。她注意到父親的行李中並沒有那把琴中琴——那是旺季很久以前用過,一直放在卧室深處的,特別的琴中琴。」另外,我要找的那個人,以前在我彈得很差的時候,還是讓我彈給父王聽。不知道為什麼,就彈了。」
「這個人到底是誰啊?你知道他的名字嗎?」劉輝問。
「很久以前,我問過宋爺爺(宋太傅)。宋爺爺哈哈大笑,然後告訴了我他的名字。但是宋爺爺說這個名字對誰都不能說,連父王也不可以告訴。」
「宋太傅認識的人那得有多老……比我還老的女婿……嗎……而且,他現在還活著嗎?」
突然,有一個冰柱打中了劉輝的側頭部。靜蘭、楸瑛、劉輝、重華都不知道它是從哪飛來的。真的會有橫著飛落下來的冰柱嗎?
重華拉緊了韁繩。「父王,那您要尋找的人是哪位呢?」
「對啊,我要找的人是誰呢?我也想不起來了。但這個人的確是存在著的。反正我都從椅子上站起來出門了,就順便找找他吧。」劉輝回頭看著王城,在月光的映照下,風雅的仙洞宮發出柔和的光輝。他一直不太清楚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樣的。只記得他一直嘲笑自己是他扔掉不要的棋子,在記憶中,這個人的面孔一直是模糊不清的。
重華準備出發了,這時,劉輝突然很想和那個從王城裡消失的「誰」真真切切地見上一面。
劉輝勒緊了愛馬的鞍子,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慢慢地復甦。
二十一歲的那個秋天,得到悠舜的許可從城裡逃跑,宋太傅攔住了孫陵王,十三姬在內朝和他道別,他騎著馬和楸瑛(只有楸瑛)一起在雪夜裡逃跑。
從昨晚就開始下的雪花把全世界都裹上了一層白色。劉輝仰頭深呼吸了一下。
楸瑛在劉輝的左後方,靜蘭在里門等待。重華則騎著那匹栗色馬。
重華和現任兵部尚書的十三姬來貴陽的時候一樣的年紀呢,可是兩個人完全不像。
「出發吧,重華。我要開始長長的、長長的休假了。」劉輝揮動鞭子輕輕一打,馬兒就輕快地出發了。楸瑛和靜蘭也一左一右地跟在了劉輝後面,而在他們兩個中間的重華拚命地想要和他們齊頭並進。
途中,劉輝曾返回一次。
天亮前的城門上,宰相握著羽扇跪送他的君王。
在不堪回首的回憶中,從王城逃向九彩江的時候,悠舜也是這麼和他道別的。
劉輝揮手向現在的宰相兼友人告別。
這一次,絳攸沒有生氣。
他笑了。
藍州的河岸邊,有一隻烏鴉筆挺地立在樹上。它的眼睛不可思議地透出紫光,而耳朵則在傾聽樹下市場來往行人的交頭接耳。
「聽說劉輝陛下已經一年多沒有露面了……」
「聽說他龍體抱恙,眼下是璃櫻太子在代他處理政務呢。到底怎麼樣了,真的沒問題嗎?」
「以前藍州發大水的時候,如果沒有年輕時候的劉輝陛下慷慨救濟,藍州就不會有今天啊……」
「那李宰相有每天沐浴凈身,祈禱陛下早日痊癒嗎?」
「聽說好像不是這樣,中央有傳言說李宰相和璃櫻太子實權在握,把陛下幽禁起來呢……」
烏鴉不高興地用目光追隨著一個儘力穿過人流的身影。
重華警惕地摘下了頭巾,環顧四周有沒有人盯著她。今天不是她,而是設下的陷阱抓到了一隻鴨子。在九彩江的時候和父親一起抓了三隻鴨子打算把它們拿去賣了換錢,結果由於肚子太餓了,她和父親,哦不對,還有護衛三個人一起平分吃掉了其中的兩隻。從那以後,剩下的那一隻鴨子就一直用驚恐的目光盯著重華。
護衛說:「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把藍鴨子做成烤鴨的吃法呢。」然後護衛就被後來才回來的楸瑛叔叔和靜蘭叔叔嘮嘮叨叨地罵了一頓:捕捉藍鴨要有藍家的狩獵許可證,活著的藍鴨子一隻可以賣到金一百兩呢,怎麼可以就這樣吃掉!
之前父王就嘮叨著:九彩江啊,想再去一次呢。為什麼熊貓會那麼黑又那麼白呢?
藍州鹽湖上的風吹拂著重華的黑髮。重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新傷不斷,舊傷的傷口也漸漸結痂了。她像在王城裡剝雞蛋殼一樣剝掉傷口上的痂。但是,她拉二胡的技術依然沒有長進。
父王和自己一樣,像風侵蝕岩石一樣,樣貌發生了些許變化。但和他外貌不相配的穩重精悍的目光依然沒有變。就算錢包被小偷偷了也不去追回來。雖然重華也沒有去追,但她拼盡全力抓住了父王的葯袋。
重華坐在大型船上的一邊,回憶著和父王在上個冬天出城以來一年半發生的事情。他們先去了紫州,祖父母邵可和薔君長眠的地方,再去參拜了義兄璃櫻的外祖父旺季的墓地。接著夏天的時候去了母妃年輕時候當過州牧的茶州,然後秋天去了母妃十八歲時候當監察御史,想盡辦法要對付蝗災的紅州……
穿過冬天的紅山到達白州的路徑,是絳攸叔叔年輕的時候和父王一起走過的。那時,雪下的正大。」當時你那還是普通文官的絳攸叔叔和呂爺爺兩個人哼哧哼哧地翻過了這座山呢,」一邊這樣說的父王一邊在楸瑛叔叔和靜蘭叔叔的指導下貼上治療凍傷的膏藥。然後就說起了王都陷落時的事情。
旅行途中,父王常常會說起一些在王城裡從未對她說過的東西。比如「我可不像你的母妃那麼厲害走遍全國各地啊哈哈哈~」雖然重華小時候就經常聽地方官們講各地的風俗奇聞,但還是最喜歡聽父王說的。和父王一起重遊少女時的母妃走過的足跡時,雖然已經聽別人說過了,但真正接觸的時候,重華的心裡還是有不少驚訝的。為什麼從未出過王都的父王能夠如此清楚地描述他從未去過的全國各地——那是因為被稱頌為「王之雙目」的母妃雖然後來回到了後宮,但還是仔細地傾聽來自各地的監察御史,從地方回來的楸瑛叔叔和靜蘭叔叔,還有其他臣子們說給她聽的話。
已經和父王一起走過全國大部分地區的大街小巷的重華,已經不僅僅是為了找尋那隻黑色的烏鴉而繼續旅程了。
寬闊得看不見對岸的大河被白南風輕輕地吹起了波瀾。和父王一起乘的那艘大船,不知道又要起航到哪個地方去了。
去九彩江參拜了墓地後,重華和父王一起去看了當年為了抵抗和蝗災同時發生的洪水的防禦工事。這是當年的名州牧·姜文仲和藍家一起設計修建的大運河和堤壩。已經運轉了三十年的它們至今完好無損,有效地抵禦了後來發生的數次水災。
雖然他們有意隱瞞了行蹤,選擇人煙稀少的路走,但一路上一直有人邀請父王到他們家裡,想要款待他們,或者找人保護他們。這些人包括白雷炎,管飛翔,劉子美,荀彧,歐陽玉和來俊臣。雖然重華看著那些珍貴藥材和食材一臉可惜的樣子,父王還是把它們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了。
和父親一起旅行的這一年半里,重華的心境也發生了一點點變化。
重華用手擦掉流到下巴的汗,從外面窺視著今天即將走進的第三十四家藥店。在人頭涌涌的市場里,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和護衛走散了,也找不到父親需要的靈草,重華覺得心裡很堵。父王吃藥的事情,是從護衛那裡威逼利誘才知道的。父王拜託了絳攸叔叔給他找藥方,讀了那張藥方的重華開始每天早晚煎藥給父王喝。劉輝看到重華開始弄葯時,也沒有多說什麼。
重華一邊走一邊想事情,當她發現身後聚集了不懷好意的壞人時,已經太晚了。他們的目標好像是重華手裡網著的藍鴨子。這下可麻煩了,這個鴨子可是要賣錢用來換藥的。這時候,重華突然注意到停靠在路邊的黑色烏鴉。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這隻烏鴉一動不動,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它的樣子。黑鴉的眼睛發出異樣的紫光,就像兩盞小紫燈。重華內心砰砰地跳動。那隻烏鴉轉了轉脖子,可它沒有挪動,依然停在那裡。
有人擋在了她和黑鴉之間,黑鴉似乎不見了。但是動一下身子的話,還是可以看到它漆黑的尾巴。
然而,烏鴉飛走了,飛到了她剛才沒有進去的第三十五間藥房的屋檐上。藥店的店主給了她一束花,然後指了指她身後的一個人,表示那個人已經幫她付過錢了。
「重華公主」,叫她的是散發著熏香,戴著同樣頭巾的護衛。「可終於找到您了。您需要購買的靈草和丹藥在這個市場是買不到的,但無需擔心,我已經全部安排好了,請您不要一個人獨自行動。」
當重華仰頭迎上他的目光的時候,他好像很困擾的樣子,把頭轉到了一邊。
「哎呀反正我都安排好了,需要的葯會全部用船運過來的。」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後,護衛向重華行了禮。正當重華準備把花束的錢還給護衛的時候,護衛把花塞進了重華的臂彎里:「這花……是我……」
重華看向屋檐,那隻漂亮的烏鴉已經無影無蹤了。
兩人走在藍州的河岸邊,子若對周圍女人們的嬌聲細氣無動於衷。重華低下頭用手摸了摸臂彎里的一朵花。子若還很罕見地拿錢出來買東西,雖然以前他經常拿東西出來,但似乎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買」東西。因為有他的存在,沒有藍鴨狩獵許可證又拿著藍鴨而被抓進牢房的父王也安然無恙地被放出來了,買東西的時候價錢也變得謎之便宜。無論是去飯館還是客棧,只要有女人在場,基本上就不用他們花錢了。之前還被小偷偷掉錢包而拿不出錢,但大概一個月之後反而手裡還憑空地多出了旅費。
父王哀嘆道:「如果沒有子若這個天才,只有你我父女二人的話基本是不可能生活下去的了……」這時天才子若反駁道:「我也是這次出來旅行才感受到世間的險惡。你們兩個真是做啥啥不行,先是遇到扒手,後來一不留神就到了販賣人口的旅館……嘛就目前來看,就我這張臉還能換點值錢的東西了。」聽到這話的楸瑛叔叔氣得拿起刀來想把他砍成兩半,在父王的百般勸阻下才避免了一場流血決鬥。
重華把子若看成了地藏菩薩的化身。不然為什麼大家都送東西給他呢?手裡的這束花……不會有錯,一定是有人給他的貢品對不對!於是在重華身邊的子若沉不住氣了,他摘下了頭巾對她說:「公主!我不是地藏菩薩,我是人類來的哦。另外,這束花是我【用自己的錢】買來送給公主的,不是靠臉蛋讓那些女人送的!」
這種感覺很奇怪。這一年半來,雖然子若跟重華沒怎麼說過話,但他總是能讀透重華的心思。這種時候該如何是好呢?重華再次低下頭用手摸了摸花瓣,低聲跟子若說了一句「謝謝」,然而子若卻沉默了一會兒。
「對了公主,你清楚陛下的葯的事情嗎?比如說如何處理原材料,以及靈藥的製法之類的……」子若感受到重華的瞳孔里放射出不安的神情,於是他沒有再問下去:「噢你不知道也沒關係的,不知道可能會更好。我也不是特別在意這件事。」
突然,黑色的烏鴉在天空展開了翅膀飛翔。重華把頭髮挽在耳後目送它離去。
重華在水邊把手裡的菖蒲花束散到了水面上(不是兩人)。在九彩江的時候,父王也是這麼做的。重華忘不了那時候父王的表情,於是重華也想這麼做。子若也在一旁送別花菖蒲。少見地,這次子若在旁自言自語起來。
「我也很想帶陛下遊覽九彩江之外的藍州風景?會不會太勉強他了……」
「想問的話,為什麼不自己去問問看呢。我想父親是很難拒絕你的。兩年前的春天,那是我頭一次看到他允許有人陪伴他一起夜遊。」
「然後第二天開始就見都不能見了。這之後我大概請求面見了一千多次吧,無一例外都被拒絕。」
「你現在應該對父王的臉感到膩煩了吧,畢竟這一年半來天天在一起,父王也很喜歡你的樣子。」
子若快速地掃了一眼重華的臉色:「公主你今天講了很多話呢。」
「那是因為想安慰你啊。你能一同隨行,是因為這樣就可以待在父親的身邊吧,我也很想看看你想要讓父親看到的風景。」
過了一小會,子若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一反之前的憂鬱,只是毫無溫度地說:「我現在留在這裡的理由,其實,早已並非只是為了陛下。但如果沒有陛下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裡了。」
重華轉過來看著子若。這一年半來,她一直追隨著父王的足跡,一個人想著事情,但有時候她也會跑來看看子若。反過來,子若也是這樣。就這樣,兩人都仔細考慮了很多東西。
似乎是意識到吐露了自己的心聲,子若揉了揉劉海掩飾了表情:「重華公主,你要這樣一直旅行下去嗎?最近覺得你好像提不起勁來。」
一陣風吹過後,沉默的重華小聲而謹慎地開了口:「父王大人明明是在休假中,但我覺得他似乎並沒有好好休息……」父親他真的是在睡覺么?重華注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本來應該在旅館的房間里或者篝火旁睡著了的父親大人突然不見了,和楸瑛叔叔和靜蘭叔叔一起走掉了。這讓重華覺得很不安。
現在的重華意識到,無論父親是在王城裡散步,還是出來旅行,什麼東西都不會改變。如果她從城裡出來,她便不再是公主,只是一個無名之輩。但父王就不一樣了。
父王正在小船停靠的岸邊讀著信。這一年半來,和父王一起在各地旅行,同時也在尋找那個黑色頭髮的人,讓重華有時覺得要是能一直跟父王這樣旅行下去就好了。
重華仰頭看著藍州夏日的天空。這是離開王城的第二個旅途中的夏天——重華公主,你要一直這樣旅行下去嗎?
第三個夏天要在何方度過呢?重華做出了決定。
劉輝讀著從朝廷送來的書信,旁邊放著幹將,還有一隻賴在小船里不肯走的黑鴉。劉輝和黑鴉的視線齊齊地落在了同一個地方——牽著抖得像篩子一樣的傻鴨子的女兒,還有那個美貌不輸於他雙親的俊美青年在一起散步。
——藍子若。
在那個偶遇他的春夜,劉輝馬上就知道他是誰了,只是當時沒有點破而已。和他父親一樣清爽的年輕人,身上有和他父親一樣的秘制熏香,因此他同意了讓這個年輕人和自己一起散步。第二次緣分則是絳攸指名「藍子若」作為劉輝和重華的護衛,但他沒想到藍子若就是那晚遇到的年輕人。想到這奇妙的緣分,劉輝不禁苦笑出聲。然而是絳攸最先選擇了楸瑛的大兒子啊……明明口口聲聲說想要切斷和楸瑛的這份孽緣的說。真懷念他們倆年輕時候吵吵嚷嚷日子啊。
劉輝想到,比起自己,更接受不了的是重華。根本就想不到他居然是後宮中人人競相描摹的俊美求婚對象……簡直是太羞恥了,自己要是重華的話肯定會一個月在房間里閉門不出吧?一想到以前和秀麗……唉,感覺胸口有點悶悶的……
嘛,不過這次旅行倒是能讓子若很好地避開了大波大波的求婚攻勢沒錯啦,但是這樣一個玲瓏貴公子捨棄了自己貴公子的身份讓劉輝都有點心痛。他沒有像他父親楸瑛一樣得到全世界女人的笑容和喜愛,即使他想做到的話隨隨便便就可以做到,但他不喜歡這樣,對美女的誘惑也無動於衷。實際上他對劉輝重華兩人也並不十分親切,那才是他本來的樣子。因為要解決他們父女衣食住行的問題,他才坦然地那麼做,並不是花花公子的行為。
雖然重華察覺不到,但子若給她的東西都不是那些女人送給他的,而是他自己花錢買的。
……為了主君什麼都可以做,這一點和楸瑛真像啊。劉輝不禁笑出聲來。他身上的熏香也很配他。
還有他一直拒絕以藍家的名義出席朝賀,但在文武官吏里的名氣都很大。這些劉輝都知道。
子若和重華隨著水流的方向肩並肩往這裡走來。
劉輝有些悶悶不樂。子若是有什麼特別的撩妹手段嗎?如果他有寫信的話,為什麼劉輝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呢?然後子若又常常神奇地和路邊的烏鴉打鬥,女兒對烏鴉的反應也很奇怪。看著女兒旁邊這個美男子,劉輝心裡煩惱不已。他嘗試找出「那兩人不為人知的秘密」,但今天也是一點收穫都沒有。
劉輝對著旁邊的黑鴉長嘆了一口氣:「十七歲和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無論怎麼看他都好像對重華興趣缺缺啊……要是我和秀麗一年半都膩在一起的話,肯定會更早地結婚啊……」
「別做夢了說什麼傻話呢,你可是一個勁兒地被甩好嗎」
劉輝猛地看向烏鴉,發現烏鴉銳利的視線正落在重華身上,而重華正一左一右地往小船走來。
可剛才明明就聽到一個傲慢無比的男人在嘲笑他啊,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不久後,子若就和重華到了小船上。子若欲言又止地問劉輝:「您想去藍州別的地方看看嗎?」
劉輝聽著千年不變的滾滾波濤聲,想到女兒就要像花菖蒲一樣隨著藍州的水流流走了,本來他打算回王都,跟子若說「我才不要老是住在藍州呢」,但聞到子若身上的熏香,不知不覺地就說了「你這樣打算嗎」的話。聽到劉輝的回答,子若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就算自己現在沒有答應他,他也不會輕易灰心的吧。雖然不記得在哪裡有過這個體會了,到底是在哪裡呢?
當劉輝把信折起來的時候,他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重華公主,九彩江呀,熊貓呀,這些東西你喜歡嗎?」
重華點點頭,然後子若又繼續說了:「那您能留在藍州,和我一起生活嗎?即使每天都聽你拉蹩腳的二胡,我都不會感到厭倦呢。」
劉輝屏住了呼吸。黑鴉也一動不動了。
重華回答道:「好,那麼餘生請你指教」,嚇得劉輝把信都掉了,他急急忙忙把信撿起來——已經不行了!還不如把女兒嫁給旁邊的這隻烏鴉!劉輝認真地檢查還不知道快要成為自己女婿的這隻烏鴉的羽毛,而子若已經開心得要飄起來了:「好啊,餘生也請你指教。每天聽你笨拙地拉二胡也是一種樂趣呢。」
劉輝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這時子若已經跑上來追趕著那隻烏鴉,烏鴉被逼得連連退後了幾步。劉輝重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信還給了子若。子若一動不動一直盯著烏鴉,突然笑道:「之後把你關在籠子里也不錯呢。」
為什麼烏鴉聽到這句話會顫抖呢?雖然子若這句話是在開玩笑,但毫無疑問是他體內楸瑛的血指引著他。但是什麼叫「餘生請你指教」啊?真是搞不懂女兒的心思。
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子若和重華做好了開船的準備。烏鴉已經不在船上了。
未來在那兩個人的身上,自己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了,而他們正要揚帆起航。
揚帆起航去哪兒呢?他們兩個不能和自己一起去那個地方。看著他們一臉為難的樣子,劉輝感到高興。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吧。在子若停下腳步之前,他就一直在前方保護他們吧,如果能夠實現的話……
白南風吹拂著大河。打算在河岸邊散步的劉輝發現腳在不住地在抖,但他還是往河邊走去了。
黑漆漆的夜晚,劉輝從旅社裡出來,在黑漆漆的樹木間悠然地散步。
因為藥草已經拿到手了,重華和子若每天都要他喝難喝得要死的葯湯。嘴上對他們倆說「啊好睏,想睡覺了」,實際上根本睡不著。從秀麗死後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夏天的螢火蟲零星地散布在樹叢里,從樹叢中走出來後,就能看到綿延不絕的藍州十三山脈,還有藍州夏夜的天空,視野突然就變得廣闊起來了。
劉輝帶著幹將突然停了下來。他聞到了一陣香味,到底是重華,還是子若呢?劉輝苦笑著。真是不可思議呢。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即使消失了也不會有人來找的自己了。
「您倒是注意一下您的身體狀況啊。」子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劉輝想了一下,最後還是生硬地回了一句「啊,好」。劉輝注意到子若在背後沉默了很久,於是回頭看向他說:「怎麼了子若,你有什麼困擾的事情嗎?」
聽到劉輝這樣問他,子若突然走近,然後單膝跪地,看上去一臉消沉的樣子。劉輝本打算扶他起來,卻摸到了他的頭。
「在九彩江的時候,陛下和以前的父親說話了嗎?」
「不知不覺就……如果那位在的話,就不會發生多餘的事情了。」
從腳下傳來了微微的熏香。以前楸瑛跪在他前面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當我聽說陛下為了父親,來到藍州想把他追回去的事情的時候……」
是啊,那個時候年少輕狂,覺得即使王位沒了也沒關係,把全部都賭在了悠舜的身上,和十三姬還有邵可一起來到九彩江。就是因為楸瑛還回了花菖蒲,他才去追楸瑛的。
「我從心底感到十分地懊悔和抱歉。說實話,我有自信能比父親做得更好。」
「唔,你這樣說的話,就等於把孤當年的行為也否定了啊。」
不過也的確,在旅途中,他比起弔兒郎當的楸瑛更可靠。
「你現在只是陪著我和重華到處遊盪的無業游民,要快點在哪個地方找個官職才好。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想要多少有多少吧。」
「可是在這之前我已經申請了幾千次要待在陛下的身邊了。」
劉輝沒有回應他。
「既然父親能在九彩江放棄藍家身份,那我也隨時可以捨棄掉它!」
「你沒有必要這樣做。楸瑛即使捨棄了藍家身份和藍家的繼承權,他在骨子裡還是藍家的男人。孤就是喜歡這樣的楸瑛……你很適合待在藍家,不要捨棄掉那個身份。」
「為什麼父親可以,我就不行呢?」
「你沒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只是……你不能那樣做而已。」
子若的神情滿是憤怒和懊悔,自己什麼時候也有過同樣的情感呢?劉輝看著子若,彷彿看到了什麼時候的自己。他望著黑魆魆的藍州山脈,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出了那個一直不變的答案:「我的近侍,從來就只有楸瑛和靜蘭。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別的已經不需要了。」
三十年前,在五丞原和旺季會面的時候,他只帶上了楸瑛。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那天早上太陽初升時染滿世界的橙色光芒。現在的藍子若,就像那天跪在自己面前的楸瑛一樣。
他似乎聽到了來自遙遠過去的聲音:「我藍楸瑛,自願陪在主君身邊,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楸瑛他不是忠誠,而是把命都捧著交給了我。從以前到現在,也就只有你的父親楸瑛會這樣做了。孤對此……一點也不後悔。到現在也不後悔。」
螢火蟲飄飄悠悠,映照著子若那雙決意把身心都奉獻出去的堅毅眼神。
「子若,你和楸瑛真的很像。所以不要做多餘的選擇。」
既然選擇了主君,就要把藍家和其他的一切輕易地捨棄掉。子若和楸瑛真的很像。
所以劉輝不希望再看到子若做出和楸瑛一樣的選擇了。雖然和楸瑛很像,但不同的是,楸瑛是四子,子若是大兒子,劉輝不能讓他失去這個。「你可別為了我捨棄掉一切啊。我已經有楸瑛了,已經足夠了。與其選我,不如選一個更好的主君吧。璃櫻也不錯啊,從他那裡你也能得到像我和楸瑛一樣的幸福哦。而且,這一年半來你已經一直陪著我了,應該已經夠了吧。」
劉輝看到子若的頭髮上沾了螢火蟲,就用手把它拂去了。
夏天的晚風拂過山林,子若喃喃地說:「我只要追隨您就好了。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覺得父親的那個位置是不可替代的。我想要的是陛下給予了父親卻再也沒有給予其他人的那個位置。如果這樣能夠緩解陛下的哀傷和我的後悔的話,那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
「如果一千次請求您都不答應的話,那我就說兩千次!」
看著這麼執著的子若,劉輝傷腦筋地拍著自己的額頭:「到底要我說多少次才好啊,要是你這麼有耐心的話,那就請你在孤去了你父親所在的地方之前哪兒都不要去。」子若提出的這個請求,讓劉輝久遠的記憶漸漸地復甦了一些。
夏夜的天空灑滿了星星,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了璃櫻的琴聲。
「為什我的話就不行呢?」這是他以前對旺季說過的話,在五丞原之前,在山家事件之後。還有很久很久以前,小的時候循著旺季的琴中琴聲音而來的時候。無論問了多少次,總是得到同樣地回答。但他一直不放棄地問,也一直得到同樣的回答。即使旺季對他不理不睬,不認同他,對他沒有感情,他也始終沒有放棄。那以後已經過了多少年月啊……
現在,劉輝自己已經和五丞原事件時候的旺季一樣老了,他的身後,也有了和當年的自己一樣追著前面的人的年輕人。不同的是,現在換成楸瑛的兒子想要留在自己身邊了。
如果秀麗看到這一幕的話,她的表情會是怎樣的呢?劉輝這樣想著。
——請你哪兒也不要去。
風拂過樹林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劉輝沒有見他,他就申請了一千次。這一點肯定是像楸瑛。絳攸大概也是因為這一點才選擇了他吧……宰相的選擇是不會錯的。
這一年半來,令人懷念的熏香一直陪伴著他,重華和子若在一起也很開心的樣子。
自己到最後肯定也無法滿足子若的這個願望吧,劉輝十分肯定地想。
於是他逃避了直接回答子若的請求:「你能帶孤來藍州,孤要向你道謝。藍州之行是個美好的回憶。孤現在累了,也要想點事情,就先回旅社去了。」
在那之後,劉輝在逐漸天亮的天空下站著。
香氣再一次傳來。這次輪到父親了呢。楸瑛提著燈出現在樹叢中。
「你在想朝廷的事情嗎,主上?」
「嗯,我擔心的是絳攸,他什麼也沒說。」
楸瑛輕快地從樹叢中走了出來,劉輝看到楸瑛的臉色很臭的樣子。
「這樣可不好啊,楸瑛。要是你堅持擺著這張臭臉的話,就讓你馬上回去睡覺哦。」
「我應該更用力地狠狠教訓這個臭小子才對!大言不慚地說什麼自己能比父親做得更好什麼的,要是真的能這麼簡單做到的話,他是不是就要騎在我頭上了?」
「可是你大兒子對我的愛和尊敬可比你要多多了!」
「你這是在開玩笑嗎」楸瑛咧開嘴笑了,劉輝也跟著笑了。
兩人肩並肩眺望著遠處藍州連綿的山脈和夏夜的螢火蟲。
「你的故鄉可真美啊,楸瑛。」
「那當然。你看星星就像鈴鐺灑下來的碎片吧?這可是我引以為豪的故鄉哦!所以你可不要只在掃墓的時候才回來啊……還有,子若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自從他小的時候我把他引見給你,他的心意就一直沒有變過。」
「……」
「我的兒子們代替我的位置,不行嗎?」
「不行就是不行。」劉輝碎碎念。
楸瑛微微苦笑了一下,心裡有些高興。
劉輝仰頭看著藍州的星座。距離出城去找那個面目不清的男子已經過了一年半。無論去到哪裡,都覺得自己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好像去到哪裡,都踩著某人的足跡。
「無論去到哪裡,我總覺得好像來過這個地方呢。」
「那是因為秀麗小姐是你的眼睛啊。」
「不,我所看到的,是秀麗不在以後的世界哦。」
並排站在劉輝旁邊的楸瑛別開了視線。
「秀麗去世後,你們都到全國各地去,然後把全國各地的事情告訴我了。」楸瑛和靜蘭代替劉輝率領了軍隊,現在是宰相的絳攸以前也奔赴地方。還有追隨著秀麗留下的足跡的浪燕青和榛蘇芳,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臣下和官吏的身影在劉輝眼前一閃而過。
十八歲開始的執政生涯,現在已經走到了第三十個年頭。
秀麗如彗星一般燃燒自己的生命然後在下雪的日子撒手人寰,這之後也過了十七年。
燈火在搖曳。」你覺得你治理下的國家,怎麼樣?」楸瑛這樣問他。
和父王戩華以及秀麗不一樣的是,自己只是被迫走上君王這條道路的。
茶鴛洵,宋隼凱,權瑜都去世了,悠舜,旺季,凌晏樹也去了另一個世界。一直等待著春天的秀麗沉眠在冬天中不再蘇醒,邵可也在重華蹩腳的二胡聲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重華在劉輝身邊拉二胡的時候,弦斷了還繼續拉的情況,至今有三次。
他們都死了,想想自己還活著,還走在人生路上,劉輝覺得不可思議。
——你為什麼而活著呢?這是旺季以前問過他的話。你真正想要的是……
「我哪一點都做不到。既當不了像父王戩華那樣的霸王,也不能像瑠花一樣為國家開拓前路,對國家的忠誠也不及旺季,給秀麗的愛也不夠。只是默默地接受臣下的恩惠而已。在我這一任內國家已經走到盡頭了,我一直是明白的。」
雖然他讓發生饑荒和掠奪的黑白兩州停止了爭端,把自然資源缺乏的茶州和縹家建成學術之都,但是用饅頭代替人祭來保護藍州境內的行船,縮小紅州的蝗災的影響是旺季的功勞。
「主上,你是因為覺得自己沒做好而生氣嗎?」
「不,從我坐上王位開始,我就覺得自己什麼都干不好。但是做王又要失去很多東西,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楸瑛回道:「嗯嗯,這些我都知道的。」是啊,因為楸瑛總是跟在劉輝身後,一直以來都看著他拖著沉重的雙腿蹣跚前行。就算想和父王戩華,瑠花姬,旺季一樣剛強,但總有一天會暴露出自己的軟弱。在這個因為秀麗的離去而褪色的世界裡,他時常停下腳步。
「好累啊,逃跑的話就帶上我吧,你是這麼說的。」
「難道我已經說過了?」
「是啊,你從以前開始一直都是這麼說的。」楸瑛提著燈向劉輝靠近。「雖然我的確答應你了,但你還是要好好前行哦。雖然我知道你已經想放棄了,但我覺得這樣是不合適的。秀麗小姐不在後,我會一直在這裡……」楸瑛把手放在自己的胸上,「我的主君,我真的非常開心哦。你在最愛的人去世後,還一路堅持到了現在。其實我們根本不想離開,想一直活著陪伴在王的身邊,想一直和你走在人生路上。那時候真的很開心啊。我們都想長長久久地陪在你的身邊啊……」
楸瑛的背後,是螢火蟲滿天的靜謐夏夜,是遼闊而平靜的彩雲國。
「因為這是你治理的國家啊,我的主君。因為王是你,我們才心甘情願為你效力。雖然是武官,但我們討厭戰爭,但恰恰是溫柔的你把我們從那個不斷失去親人變得麻木和習慣的時代救出來的啊。我和靜蘭,一直都知道的哦。一直都知道你為什麼而活著。」
「……」
楸瑛溫柔地伸出了手握住了劉輝的手。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和楸瑛約定好了,劉輝痛苦的時候,無論多少次楸瑛都會伸出手來,劉輝就會把幹將放在一邊,稍微休息一下。直到現在也是……
背後的草叢發出莎拉莎拉的聲音。樹叢中的螢火蟲慌亂地飛舞,有人正在往這裡走來。
這次輪到重華來找自己了。
異常的冷風拂過山林,吹得他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劉輝望著眼前的龍牙山脈,揚起了眉毛:「從前年開始氣候就一直不好,奇怪的涼夏再加上收成不好,真令人不安啊。」
楸瑛臉上突然出現了驚訝的表情,他把手縮了回去說:「吶,主上,這一年半,無論重華小姐還是子若,他們都看不到你所要找的人哦。秀麗小姐和我們也是看不到的。」
「嗯,重華要找的老爺爺是吧。那要怎麼辦呢?你不支持你的大兒子嗎?」
「我又不是她要找的那個老爺爺。而且我還在生這個大兒子的氣呢!和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起同吃同住同睡覺了一年半還什麼都沒做,他是不是有問題啊?他真的是我親生的嗎?」
「也許是這樣吧,雖然他的臉蛋是比你年輕,可是追女孩的方法倒是很傳統呢。他們兩個今晚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能在旅館獨處,卻放棄了私通的機會跑過來這裡找我呢。子若的確和你一點也不像。」」不,等一下,這三兄弟都是我和妻子的愛情結晶哦。」
「哇,你的夫人可是經常去邵可家打掃啊。」
「主上你別說了!別說得像是桃色小說里發生的事情!你之前不是還一直說他很像我的嗎!」
劉輝撲哧一聲笑了。雖然看起來不像,但終究是他的兒子啊。
「主上,你知道現在子若是怎麼說的嗎?」
——能使藍心悅誠服的人,只有一個。」和我想的不一樣,不是絳攸選擇了子若,而是子若選擇了你。我的主君,就像我一樣,我沒有選擇戩華王,也沒有選擇瑠花姬,而是選擇了你。我兒子也是一樣的。選擇你,是因為你的溫柔。「
「因為子若跟你很像所以才對什麼都淡淡的嗎?那為什麼要選擇孤啊,孤可是被稱為昏君的哦。」
楸瑛笑了。今生只娶一人的承諾,對於靜蘭和楸瑛這樣的普通人來說是很容易做到的。但對王來說,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人,對方對自己做了什麼樣的事情,王都要寬恕他,不能一腳把他踢開,這些子若都是知道的。和這樣的王一起旅行,一邊走一邊看著這個王建立了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後,為什麼子若還是不放棄呢?為什麼王不需要他呢?即使內心傷痕纍纍,也要行屍走肉地活下去,這就是紫劉輝的人生。
一直都是這麼過來的……
劉輝看了看睡著的子若,又把目光轉向重華。重華就像螢火蟲一樣追逐著錯誤的方向,向著靜蘭的燈火追去。
之前楸瑛和靜蘭走的時候,重華也起身追出來了。
從王城出來後,重華變了。她抓住了扒手,然後又在各州的熟人家輪著借宿,每次都會拿很多葯回來。她想煩心事的時候,也不再拉二胡了。最讓劉輝感到吃驚的是,她居然開始準備國試了。
劉輝和楸瑛一起看著遠處追著螢火蟲的重華,然後劉輝抬起頭說:「前幾天她突然說要去參加州試,比起高興孤反而比較擔心她會拿倒數第一呀。為什麼突然這麼決定呢?」
「主上,其實……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重華小姐不想參加國試了。以前我都是不明白的。」
「是什麼原因啊?孤就是不明白。她之前可是像藍龍蓮一樣說了【反正我又不想當官幹嘛要考國試啊】的話哦。要是秀麗還活著的話,肯定會訓斥她一頓的吧。」
尤其是現在國試是三年舉行一次,每次都擠滿了以前落榜了的熟練考生,然而他們即使連會試也進不了,還是一股勁兒往國試跑,想要成為官吏。然而劉輝一次也沒有見過龍蓮學習的樣子,他不也考到第二名了……
「我到現在還為龍蓮當時的行為感到抱歉……哦不,先不說這個。重華小姐之前不是不想當官吏嗎?那為什麼在過了一年半之後又突然這麼說了?她是不是有什麼另外想做的事情?而且重華小姐有好好學習的哦。你別看她要麼追著我們,要麼和子若在一起,要麼采蘑菇,要麼抓烏鴉,她還是有學習四書五經的哦。」
「不,你後半句這樣說顯得我女兒更奇怪了。」
「嘛,因為菜鳥官吏(有好幾年)都要被派去地方歷練,而重華小姐是(因為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才沒參加國試的)吧。(她)十五歲之前一直呆在王城裡,也是這個緣故吧。重華小姐的做和我大兒子固執地拒絕了別處的官職的行為是一樣的。你明白了嗎?「
「完全不明白。但是重華她從想去旅行開始,就沒有在晚上散步了。」以前在城裡的時候重華老是睡不好,這一年半來除了今晚跑出來找他,她一直睡得很香。雖然劉輝還是像以前一樣晚上睡不著出來邊散步邊想東西,但毫無疑問這一年半的旅行對女兒是有好處的。
終於,重華出現了,身後(護衛的靜蘭靠在樹旁)。重華看著劉輝,楸瑛,靜蘭,還有在一旁睡著的子若,鬆了一口氣:「父親,為什麼你不去睡覺呢?你白天不是一直在看朝廷寄來的文書嗎?」
「啊啊,璃櫻有事情決定不下來,所以我才回信給他。「
重華默不作聲了。
這時,劉輝又想起了出發的那個雪夜,跪倒在地上的宰相絳攸。(這幾個月來彷彿一直能聽到絳攸的聲音。)
——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的主君……
「父王大人,之前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現在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回朝廷去。」
聽到重華這樣唐突的話,劉輝不禁揚起了眉毛:「你?一個人回去嗎?為什麼要回去呢?你之前不是打算出城的么?
「是的,不過那時是那時。但是現在我一定要回王城做一件事。(尋找那個人並不急於現在,但是某件事如果現在不做就來不及了。)」
「(必須現在回到王城才能做到的事?是什麼)?」
重華沒有回答,但劉輝從她臉上看到了那天她要出城時同樣堅毅的神情。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劉輝想,大概是烏鴉吧。劉輝又想到自從烏鴉從銀籠子里消失之後,重華再也沒說過「想要養它」的話。
重華尋找的謎之老人,以及劉輝記憶中面目模糊的人(依舊沒法想起……只是和重華在一起,消失在心底的記憶似乎一剎那浮現而至——劉輝內心突然有一個念頭)……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人幸福的樣子,一次都沒有】只是因為這個原因,重華就決定了拋下一切出城。
於是在這個夜晚,劉輝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重華,其實……(孤一直在想。莫非孤是知道你一直在找的那個頑固老爺爺的所在之地的。即使你這樣下去找遍全國,估計也找不到他的。如果說可能會和他相遇的地方只有一個。你想聽么)?」
重華仰起頭。(這是十五歲的少女,頭一次自己選擇的人生的歧路。)
「你是否願意為了那個男人做一切事情?為了執子之手,你有決心經歷所有痛苦忍受萬般束縛的覺悟么?就算你花了一輩子的時間,你之前提到的心愿(讓對方露出幸福的表情)也未必能夠實現。即使是這樣,你也想見他嗎?」
十七歲的重華,和十五歲的時候不一樣,並沒有馬上做出回答。她看著螢火蟲的微光對面,俯視著遠處的國家——(用比一年半前更深的眼眸。她不再是那個只會追著烏鴉,在王城裡仰望天空的小女孩,也不是楸瑛所言的彷彿在追隨著某個人的她了)。
「不說出來,也沒關係。無論是在哪裡,現在也沒法立刻去那裡見他呢。」
想要見他——劉輝的耳邊響起了這句話。(正因為是沒說出口的言語,才更強烈。總有一天要完成自己的心愿,但那是在自己清理了眼前堆滿的任務之後的事。重華眼前的任務無論是什麼,似乎都留在王城裡呢)。自己呢?劉輝捫心自問著。
——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的主君。
手上的幹將正在發熱。又一陣冷風拂過他的臉龐,劉輝仰頭望著藍州的星空,身後,楸瑛和靜蘭無聲地跪下了。重華僵硬了身子。無數的螢火蟲亂舞,楸瑛和靜蘭宛若兩盞蒼白的燈火,他們的腳開始閃爍著白光。
「既然如此,孤也回王都。楸瑛,靜蘭,隨孤走吧。」
但靜蘭和楸瑛沒有動,還是低著頭維持跪著的姿勢。「時間……已經不太夠了……」楸瑛說道。」我明白的……」劉輝點點頭。
在一旁的重華用沙啞的聲音抗議:「明明還在休假中啊……」
但劉輝聳了聳肩:「(孤已經決定休假到你回去為止。以前,孤從王都逃出來的時候,邵可曾陪我一起去九彩江,所以孤也想這樣陪著你。)但你和孤不一樣,你完全不會感到沮喪。照這樣下去子若肯定會一直是無業游民的,孤不想讓他像以前的楸瑛一樣。你真的以為孤是為了找什麼熟人才四處旅行的嗎?」
從重華的表情看,這個離家出走的女兒根本沒想過是保護自己的問題。跪著的兩人在偷笑。劉輝板著臉,也忍不住跟著一起苦笑了一下。
「(而且,孤也差不多想回去了)。」長久以來,他們走遍全國尋找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的蹤跡。
以前,自己是想見那個男人問他點什麼的。
如果是那個問題的話,說不定現在能答出來了吧——秀麗去世後已經過了十七年,你為什麼而活著?
楸瑛和靜蘭抬起了頭。雖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想棄位逃跑,但他的確在這個玉座上坐了三十年以上。那個讓數次離開王位又返回的理由,他現在也說得出來。
沒辦法啊……這並不是什麼偉大的理由,就像為了那個不記得容貌的男人出城一樣。
「沒辦法啊,孤無論如何都想看到絳攸的臉啊……」
天上有一顆星星搖搖欲墜。(耳邊似乎都能聽到聲音)。
夢幻般的螢火蟲瘋狂起舞。劉輝走到跪著的楸瑛和靜蘭中間。
這一年半的旅途中,劉輝已經在不同的天空下看到了五次流星。
這時,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的主君。
帶著紫色雙目的烏鴉靜靜地佇立在沒有螢火蟲飛舞也沒有人的枯木上靜靜地眺望著藍州的山脈。(諷刺的是,它感到很空虛。雖然不知道他們眼裡看到的是什麼樣的國家。可是在它眼中,這一瞬間眼中依然是戰火連綿,焦原遍野,鐵蹄踐踏而已。這荒涼的世界裡成王敗寇,功成骨枯,從古至今依舊如此。現在和平安穩的景象,也不過是個短暫的夢而已)。
烏鴉冷笑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二胡的聲音。(它愣了下,很快往悠閑的螢火蟲之林飛去。呆在那個女孩身旁,自己的世界就好像也跟著逗逼了。走到枝頭,伸脖望向旅社。)
不知道自己在公主的眼裡到底是什麼樣的形象呢?它按理來說是只烏鴉才對,(但從她口中所說的笨拙的身姿和蹣跚的步伐來看,)自己看上去就像個老人。
有關先王戩華時期的記憶t它全部把它們消除了,宋隼凱也去世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記得它在了。但不可思議的是,這位公主(卻能多次找到自己。)
它想起了周遊全國各地的公主剛才說的話——要回朝廷去。
它做了平時都不會做的舉動。他飛到了旅社的室內,以烏鴉的姿態出現在拉著二胡的重華面前,(抖了抖羽毛。公主似乎一驚,卻繼續拉著二胡。曲子停了,過了一小會兒,公主把它抱起,摟到胸前。公主的手在旅途中變得傷痕纍纍,用這雙手撫摸著它的羽毛尾巴和肚子。)雖然被抱著的烏鴉感到一陣暖意,公主應該會覺得很冷吧,就像是烏鴉奪去了公主的體溫一般。但即使公主凍得渾身瑟瑟發抖,她也沒有放開這隻烏鴉。
月亮落下的時候,撫摸著烏鴉的手也放下了。烏鴉睜開了眼睛,在公主溫暖的懷抱中,凍僵的羽毛也暖和起來。那感覺……並不是那麼不好。
公主用受傷的雙手把它抱起來的同時,(貼著臉頰,吻上了它的羽毛。
宛如要溫暖烏鴉冰冷的心一般的行為。烏鴉在近處仔細地觀察者女孩,確認著她的心意。
「等一切都結束了之後再去找你。所以到那時候,你一定要聽一次我拉二胡。就算是幾十年後也好……」重華把烏鴉放在床上,跟它長長地道別了一番。)
烏鴉看到了她堅毅的神情。
(這曾經是它這千年以來,在身旁待得最久的那個人有過的眼神。)
第二天的冬天,流星再次掃過黑夜的時候,一隻烏鴉刷刷地停在了王城裡的樹上。
發現天快要亮了的絳攸趕緊弄了一下衣服的下擺,從神台前站了起來。天寒地凍得手腳像被刀割一樣,頭也覺得很痛。但即使是這樣,這三年來,他每一天都到廟裡為裡面的七個牌位添油換蠟。雖然現在正是中央地方的大官齊聚王城進行朝賀的時候,但廟外很近,只有夜晚的雪沙沙落下的聲音。
落在地上的雪花淺淺地覆蓋了庭院,在被凍成冰柱的樹梢,有一隻烏鴉停在那裡。
絳攸在庭院中一直尋找著王的身影。自從和后妃結婚後,王每天都去庭院剪花,有時候晚上也會一個人在後宮散步。
絳攸想著日漸衰老的王,心裡覺得非常痛苦——王什麼時候才能永遠地閉上眼睛呢。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王不再像以前一樣吩咐他做什麼事情呢?
這兩年來,絳攸幾乎沒睡過好覺,腳也開始不聽使喚了。他用手按著額頭,痛苦地呻吟了起來。
為什麼王閉門不見任何人?也就只有他這個宰相知道原因了。連續三年的涼夏帶來了災難性的歉收,紫劉輝卻從去年開始不見蹤影。即使有人說這是他想謀逆的先兆,流言滿天飛,絳攸也從來沒有在意過。
但是,對於太子璃櫻的惡評就不妙了。如果今年的朝賀的奏本還是沒有改變的話……
絳攸在沒有王的王城裡走著。夜晚的王城就像一座海市蜃樓。
後宮無后妃,王城無王,執政室內無人執政。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四省六部的尚書侍郎們,還有中央地方的官吏們目前還沒有產生很大的怨言。
真是不可思議啊。有聲譽比義父紫劉輝高的璃櫻太子在,大家都不擔心他會出錯。璃櫻處理問題的手段也比紫劉輝婉轉得多。
……儘管職能上璃櫻可以代替紫劉輝,但朝廷依然有一個空洞在那裡。官吏們察覺到璃櫻的處理方式和劉輝並不一樣。璃櫻討厭爭鬥,但在這種情況下很少說話的他聲音也有所提高了。朝廷里明相爭,暗誹謗的情況愈演愈烈。絳攸覺得朝廷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朝廷了。然而這是坐在玉座上幾十年的劉輝每天必須要面對的事情。王像被風吹滅的火一樣消失了,朝廷里只有持著羽扇的宰相一人在苦苦支撐。
樹梢上的烏鴉看著宰相從廟裡走出來。
當劉輝開始因為睡不著而在夜晚散步時,有七支蠟燭悄無聲息地被點燃了。這七支象徵死亡的蠟燭被擺成北斗七星的造型,旁邊還有四十九支小蠟燭不停地在閃耀。這中間的七支蠟燭,絳攸曾給它們續過幾次蠟和燈油,但其中的五支後來再也不能燃燒了,即使換了燈芯或者換了蠟塊也是如此。還能燃燒的,只剩兩支了……
現在,烏鴉也慢慢感覺到剩下的其中一根蠟燭也快走到盡頭了,冰冷和黑暗正在蠟燭的火光下漸漸蔓延開來。
此時,在後宮最深處,從兩年前重華公主生日的前一天就昏迷不醒的劉輝,突然睜開了眼睛。
停在枝頭的烏鴉目睹了那一年的朝賀。
與平時熱熱鬧鬧的朝賀不同,今年也和去年一樣,王座上空無一人。但還是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的。去年的時候,無人的王座左右左邊站著王的代理人,太子璃櫻,代表王聽取百官的意見。今年,王座旁邊站著的只有宰相李絳攸。這一變動使得官員們議論紛紛。
雖然四省六部的大官們一致不對此事發表任何意見,但彩八家的使者以及地方官們已經當著宰相的面直接抱怨甚至口出狂言了。身為宰相的李絳攸始終面不改色,一一反駁了他們的質問。這一幕讓烏鴉想起了自己以前當宰相的時候……還有,鄭悠舜在王逃跑的時候以及在五丞原的時候,完全穩定了六部尚書的情形……但自己那個時候戩華還是能自己給奏摺按玉璽蓋章的,鄭悠舜那時還有旺季在。現在的李絳攸比起兩年前,更有做宰相的風範了。三十年前,當烏鴉把他選為紫劉輝的近臣之一的時候,當時還是年輕官員的他充滿了迷茫和不成熟,也經歷了許多挫折。現在的年輕官員,大概都不會相信他們眼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李絳攸宰相也曾經是個官場菜鳥吧。
烏鴉又看到了在人群中的藍家代表,心情馬上變得糟糕了。那個讓人火冒三丈的小屁孩居然吵著要把自己賣掉,就連那對天真的父女聽他這麼說也目瞪口呆。誰來阻止我把這個小屁孩堵住嘴狠狠地揍他一頓啊(已經想過不止一次了)。但是烏鴉這時又想到夏天的夜晚,告訴自己要回朝廷去的小姑娘的堅毅的神情,氣又消了。
那時,有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但朝廷哪一刻沒有事情呢?王不在王座的時候總是特別多事。不知是哪裡的官員彈劾他有謀逆之心,如果是烏鴉還在朝廷的那個時候,他一定會跳起來為自己申辯的吧。但這時的他只是揚起了眉毛,輕輕地搖著羽扇。烏鴉豎起了耳朵。
「哦?是嗎?」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兩年未出現的身影出現在朝堂上,「那孤也來聽聽。「
宰相李絳攸和太子璃櫻的眼睛齊刷刷地往門那邊望去,剛才還吵吵嚷嚷的朝堂變得鴉雀無聲。隨著那個男人把腳越過門檻,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同樣的光景,烏鴉也在那個男人的父王身邊見過,但感覺和兒子是不一樣的。戩華王踏進朝堂的時候,朝堂內瀰漫著刀刃般的冰冷,緊張,恐懼,而劉輝進來的時候彷彿帶來了如白南風一般親切又溫暖的氣氛。即使不穿著重華和首席女官為他準備的紫袍,手裡不拿著幹將,大家都知道那裡的那個人是王。烏鴉眯著眼睛看著。幾十年前還被稱為昏君的男人,現在已經是個像樣的王了。
「但是,既然作為孤的宰相,絳攸沒有說過一個字的話,那孤也不打算過問這件事情。」
劉輝慢慢走向王座,有兩個陰影走入了近衛羽林軍將領中跪下了,並排的四省六部尚書侍郎們懷著這兩年的緊張也跟著跪下來了。想要彈劾宰相的彩八家代表和地方官紛紛像被暖風拂過的花一樣垂著頭跪下了。
「看來你們改變主意不打算彈劾宰相了?那好,今天就這麼算了,以後孤不準再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時候,官吏都低著頭,誰也不敢看王一眼。
「絳攸,這個朝廷什麼都沒有改變啊,就像這三年的涼夏一樣。」
「那是當然,」跪著的兵部尚書十三姬小聲說道,「李宰相每天只工作不睡覺,頂著一張幽靈那樣蒼白的臉,誰~都會懷疑他要謀反的吧。工作狂到這種程度,就連御史大夫陸清雅當年當後宮監察的時候也沒有這麼猛啊。」
刑部尚書司馬迅嘆了一口氣也說:「你還真是個勞碌命啊,雖然是國王任命的宰相……」
正是因為這樣,朝廷慢慢地對宰相有了怨言。不能因為宰相是王任命的這樣輕率的理由,這兩年一律拒絕所有人想要見王的請求。
烏鴉看到拿著羽扇的宰相在王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什麼,但它只聽到紫劉輝開心的聲音:「因為想看到絳攸啊~」
臉色蒼白的絳攸似乎想要阻止王到王座那兒,他擋在了王與王座之間。但是烏鴉清楚,如果王站在眼前的話,絳攸一定會讓出路來。因為就是這個王,放棄了最後的心愿,為了他回到這裡來。
——你為什麼而活著呢?以前,他曾是愚蠢地嘗試過很多次要從這個城裡逃出去的第六公子。
王微笑著對手持羽扇的宰相說:「孤回來了,幸好趕上了……」
李絳攸手中的羽扇掉落了,他用雙手扶著快要站不穩的王,但劉輝用幹將支撐住自己的身體起來了。
王座左邊的璃櫻看到劉輝後,臉變得煞白。從他兩年前病倒開始,璃櫻已經不知道探望過他多少次了,每次都只能看到他平靜地躺在床上,似乎永遠不會醒來的樣子。杜影月作為醫生在宮中住了下來,香鈴則是首席女官,因此璃櫻深信,王一定會有醒來說話的一天。實際上,璃櫻把自己覺得棘手的政事寫在紙上放在王的枕邊,之後桌子上就會出現帶有王的字跡的回信。雖然璃櫻的心中充滿了不安和擔心,但他總是極力讓自己打消這些不詳的預感。他想,如果能恢復健康的話,睡多久都好啊。但是,今天他才第一次意識到,他連這種程度的話都說不出口。
「真不好意思,孤遲到了。接下來是今年的新年致辭。」
在王城裡,在王座上,在政務室里,誰都聽過王這把溫柔而穩重的聲音,但現在這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
「孤即位以來已經過了三十多年……諸位大臣和孤一起辛勤工作……無論是在平靜的時候,還是動蕩的時候,都……支撐著……這個國家……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孤都很喜歡……」
絳攸尋找著影月的身影,但劉輝伸出手來阻止了他。朝堂再次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瞬間明白了這兩年璃櫻太子和宰相李絳攸不讓大家和王見面的原因了。
王……已經到了無法端坐在王座上的糟糕狀態了。
「這兩年來,孤從宰相那裡得到了長長的假期,但朝廷,還有你們總是讓我放心不下。孤根本睡不著,尤其是璃櫻,他作為孤的繼承人,孤把自己的工作都放在了他身上。他真的希望這樣嗎?」
「夠了,」璃櫻整個人都驚呆了。外祖父旺季和后妃去世的時候,他都待在了王的身邊。但他從來沒考慮過往有一天也會去世,想都沒想過。「已經夠了。雖然外祖父死了,但我還是能夠待在你身邊。最開始的時候,你也是被推上王座的吧?但是,還沒到,還沒到你離開王座的時候!還早著呢!」璃櫻的眼中滿是恐怖和拒絕。
劉輝看著璃櫻,苦笑出聲:「沒辦法啊,璃櫻,孤已經上了年紀了……」
「別說了!我……我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
「你一直都待在孤的身邊呢,每次看到你我都會覺得身上又有力氣了呢。」
璃櫻的臉上已滿是憤怒與痛苦。
「地方和中央的事情,整個國家的事情……在休息前我已經寫好了。王位繼承的事情也寫在上面了。至於璃櫻,孤想儘可能地給他自由。孤讓絳攸把這些信放在一個未開封的盒子里放著,託付給孤的女兒保管。」劉輝拚命地說了這段話,然後他的劉海從耳後掉下來了。「還有……就是重華的事情。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劉輝補充道。說完,劉輝就從宰相身邊離開,向王座邁進了一步。
緊張的氣氛突然舒緩下來,大家明白了王不打算現在退位或者禪讓——但是,絳攸抓住了王的手臂,不讓他坐在王座上。還是像以前一樣,絳攸是唯一一個注意到的人。然後,還有另外一個人。
「父王請留步!」王的背後,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外面的烏鴉仍然分毫未動。
她當著文武百官向王行禮,然後抬起了頭。她把頭巾摘下,長長的黑髮一瀉而下,十八歲的重華公主已經開始綻放其驚人的美貌。雖然她沒有如母妃紅秀麗一般聰明和堅定,但她那烏黑的秀髮和黑色的瞳孔,確確實實證明了她就是紅秀麗的女兒。
「請不要再坐在王座上了,父王大人。」
劉輝聽到了身後發出紙張嘩啦啦破碎的聲音。他轉過身,發現重華正把四份厚厚的文件扔在了地上。
剛剛領會到劉輝說的「把文件託付給了女兒」的百官看到這一場景,不禁渾身發抖。
人群中的藍家大兒子和門外的烏鴉也屏住了呼吸。
「重華!你不知道孤寫這些東西寫得多辛苦!和絳攸一起不睡覺連夜推敲,連裡面的錯別字也一一改過來了!」
「父王與其寫這些東西,還不如好好去睡覺。剛才父王不就說我可以做我喜歡做的事情嗎?好,我做。」
「你做?做什麼?」
「如果沒有人能讓父王真正能夠休息的話,那麼王就由我來做。」
窗外的烏鴉伸直了翅膀,顫顫巍巍地往朝堂又靠近了幾步。
「我喜歡幫助父王大人,但現在已經不是嘴上這樣說說的時候了。請現在就找個角落去休息吧,如果璃櫻哥哥想要讓父王重新坐在這個位置上,父王又不想讓璃櫻哥哥做的話,那那張空著的椅子就由我來坐。」公主銀鈴般的聲音響徹朝堂,回蕩在中央大官們的心裡。
劉輝看著女兒如夜空般的雙眸,明白了她一定要回到朝廷的原因。
「因為父王已經給了我一個假期,作為交換,現在您可以開始您的假期了。」
聽了這話劉輝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就像之前因為帶著藍鴨走路被關進牢里的時候一樣不高興。重華之前明明說了想要一直留在藍州,現在卻捨棄了自由,選擇了束縛,把真正的願望埋在了心底,回到了朝廷。旺季和自己都是這樣選擇的。現在,女兒又選擇了同樣的道路。
「是這樣嗎……」劉輝面對女兒,用幹將把身子直起來。幹將,象徵王的劍。兩年前出城的時候,劉輝也沒有把它落下。
「如果你真的想那麼做的話,但試無妨。但是重華,現在孤才是王,還沒有想要讓給你的打算。」
窗外的烏鴉聽到了從過去傳來的聲音——我是王,跪拜我,跟隨我吧……
「孤說過了,並不是因為沒辦法才被迫回來。而是自己想回來,因為只有坐在王座上,才能看到臣下們的臉。他們和你一樣,也是無可替代的。」這是一個真正的王說出來的話。
重華回過頭看著朝堂里的官員們。是啊,只要在王座上坐著的話,無論什麼時候都會有人來找。這裡時不時還能看到早已離開朝廷的元老重臣們的身影。雖然有璃櫻和絳攸在一旁幫助王,但心始終無法得到徹底的休息。王座就是這樣一張布滿荊棘的椅子。離開這個椅子的念頭,王有過上千遍。但坐在這個椅子上,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如果有機會重新讓他考慮上千遍的話,他還是會回到這個椅子上。
「因為全世界能讓絳攸待在孤旁邊的椅子,只有這麼一把啊……」說完劉輝又準備坐在王座上。這次,絳攸依然阻止了他。從剛才開始一直沒有說話的宰相開口了:「是啊。我的王只有您。不是重華公主,也不是璃櫻公子。誰要看你那些遺言一樣的東西啊。如果不讓公主做的話,那我來做就好了。因為我認同的王只有一個。」
絳攸正視著劉輝的眼睛——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的主君。
「所以,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拜託你了,請讓……請讓我再服侍你多一會兒吧!」
聽到絳攸的這番話,劉輝百感交集。他連「嗯」這樣的話都說不出口。用最後的時間出城的時候,他果然沒有看到絳攸的臉。無論如何,他都要為了等待他的宰相回來。
劉輝眼中的絳攸出現了重影。已經夠了吧,已經過了幾十年了。大概現在去到聽不見重華蹩腳的二胡的世界,他也沒什麼遺憾了。但是。看到絳攸的臉的時候,他又萌生了其他的願望。
「絳攸,我是不會死的哦。如果看不到你的臉的話,我是不會死的。」
耳邊好像聽到絳攸在叫著什麼,自己似乎被絳攸衣服上的香氣包圍了。手上的幹將徐徐地滑落到地上。
絳攸抱住王不讓他掉下來的時候,重心不穩整個人跪下去了。
此時,朝堂里一陣陰風吹過,啪嗒,啪嗒傳來了腳步聲。
抱著年老的王跪坐在地上,絳攸抬起了頭。他看到有兩個提著燈火的男人走進了朝堂。
「等等……」
外面變得異常昏暗,燈火搖曳,四周像是被凍結了一樣。雖然還有幾個仙洞官在角落走來走去,但絳攸一眼就認出了那兩個人。他緊緊地抱著已經閉上了眼睛的王,看著這兩個人的身姿。那時候他們二十多歲,剛侍奉王不到一年,王那時也還被稱作昏君,卻仍然把花菖蒲贈與了他和楸瑛。
以前,絳攸從王那兒聽到過。王和楸瑛約好,當自己已經累得走不動了的時候,楸瑛就會來迎接他去那個世界。靜蘭也和王約定了直到最後都要陪在王身邊。
「楸瑛,靜蘭,你們別過來!還沒……還沒到王可以去那個世界的時候啊……」
兩年前,重華公主生日的前一天,絳攸到處找著打算微服出巡的王,卻在已經亡故的后妃的卧室中見到了王。
即使是在這之前,絳攸也一直是明白的。在王並不平坦的執政期間,靜蘭去世了,楸瑛也為了保護王而死,但王還是默默地繼續坐在冰冷的王座上。大概是為了絳攸自己才這樣的吧。
已經夠了吧?絳攸不止一次這樣問自己。王已經到了休息的時候了吧。
但是雖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卻無法做出來。絳攸還是每天端葯給劉輝,也通過人事調動把影月召進宮。絳攸把王抱了起來。
——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的主君。
兩年前的那天,絳攸親眼看到本來應該昏迷不醒的王坐在馬上與女兒離去的背影。
絳攸內心一陣難過,他跪了下來。
本來昏迷不醒的王看上去臉色異常紅潤,大概是因為得到了自由吧。那時璃櫻也看到了墨跡已經干透的王手寫的書信,上面有令人懷念的靜蘭和楸瑛的香味,於是絳攸對一切都保持了沉默。璃櫻秘密和縹家聯絡,好幾次把調配好的靈藥給重華公主寄過去。藍子若寫信給絳攸說,也許是幹將發揮了自己想要實現主君願望的妖力,讓劉輝迴光返照了吧。絳攸看到這個覺得很高興。
自從后妃去世,王一直在尋找后妃的倩影,結果後來還失去了楸瑛和靜蘭,這樣傷痕纍纍的王還是一個人坐在王座上,一個人在王城裡散步,一個人孤獨地活著。但因為臣下們殷切的願望,王拖著沉重的身子回來了。紫劉輝就是這樣的王。
「求求你們了,「絳攸老淚縱橫,」楸瑛,靜蘭,不可以帶走他,除了他,我不認其他的王。請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吧……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吧……璃櫻公子不行,重華公主也不行,我的王只有他一個……所以請不要帶走他……」在兩位故友面前,絳攸把頭抵在地上誠心誠意地懇求。但是,這是那兩人也阻止不了的事情。
「絳攸大人,你知道我們倆來到這裡的原因的啊……」靜蘭輕輕地對他說。
當他靠近絳攸的時候,絳攸感到一陣冬天刺骨的寒氣。這時候他們倆出現在這裡,誰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了吧。
大官們似乎被凍結了一樣,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在群臣當中,沒有誰比藍楸瑛和茈靜蘭更愛王。所以絳攸才發現,把他們叫來的,正是王本人,是他自己的願望。
璃櫻在叫著什麼。在昏暗的大廳里,只有重華和子若兩個人能動彈。他們走向絳攸。子若用劍指著被謳歌為「武有藍茈」的兩位名將:「父親,茈將軍。如果你們是魂魄的話,可以乖乖地回去嗎?」
「你能站在這裡的這份勇氣值得表揚。但是,你小子居然想代替我?真是個傻兒子呀。」
子若拔劍出鞘,阻擋了兩人的去路。但楸瑛出劍更快,哐的一聲就用花菖蒲劍把子若的劍擋回去了。
這時候,子若動不了了,重華也動不了了。」叔叔……」重華緊握劉輝已變得蒼白的雙手。她已經為劉輝拉了三次送葬曲。第一次是給祖父邵可,接著是靜蘭叔叔,再接著是楸瑛叔叔……
那時候父王哀傷的神情,重華永生難忘。以前,自己打算一個人出去的時候還打算永遠不回王城的。現在,父王在最後一刻回到王座,而這兩位叔叔也來接父王了,那她真正的願望是什麼呢?重華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如果還有人能站在藍楸瑛和茈靜蘭前面擋住他們的話,那肯定就是那個人。
被謳歌為【武有藍茈,文有李紅】中僅存的最後一個人,被王任命的宰相。
絳攸抱著王往上望,第一次見到靜蘭和楸瑛對他板著一張臉。
「絳攸大人,你應該一早就發現王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了吧,還有幹將也是。」
因為擔心宰相,所以王一直留了下來。絳攸每天都去廟裡給七支蠟燭點亮,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沒有間斷過。而王,即使流星已經墜落了五次,他還是留在了世上。
因為自己也不了解魂魄和生身的區別,因此重華公主也誤認為這時候的王還是有血有肉的活人。王之所以多停留在這個世界上,是因為絳攸強烈的願望啊。
「……絳攸,主上直到最後還希望我們等他一下,等他看到你之後,才向我們伸出了手。即使離開了王座,他還是挂念著你和朝廷的其他大臣。因為你他才留到了今天,這樣你還不滿足嗎?」
絳攸抱著王,小聲地說著什麼。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會盡量滿足你的願望……」
楸瑛和靜蘭在王的面前跪了下來。楸瑛把手貼在胸口上說:「我的主君,按照約定,藍楸瑛來接你了哦。」
「你想必已經很累了吧,現在讓我們再次侍奉你吧。」靜蘭說著,手中的燈火滅了,接著兩人的身影消失了。
重華的眼淚滴落在父王冰冷的手上。
啪嗒,啪嗒,又有誰走進了朝堂。重華抬起頭,用一雙淚眼看著走進來的那個人。
時隔千年,這個人第一次不是以烏鴉的幻影姿態,而是以黑髮青年的真身和一如既往的傲慢姿態走進這個朝堂。
兩盞燈火忽明忽暗,劉輝在如影子般的城裡散步。
時值半夜,昏暗的王城中只有劉輝一人的身影,只有月光和星星點點的燈籠燭光伴隨著他的腳步前進。
他走過還放著那隻空鳥籠的政務室,走過無人的府庫和無人的四角亭,在走過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剪花的庭院……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旺季的琴聲,和秀麗的歌聲。
當劉輝意識過來的時候,靜蘭已經在自己右後方了。
「沒什麼,只是想到聽不到二胡罷了。」
「大小姐的嗎?」
「不,是重華的。那糟糕到令人驚訝的二胡。你們兩個去世的時候,她給你們拉過送葬曲哦。孤想再聽一次呢。」
「……」
即使拉的很糟糕,但如果以後都聽不到的話還是會覺得悲傷。即使在旅途中也在不斷練習,知道自己拉得很差也還是喜歡拉。雖然拉得遠遠沒有秀麗的好聽,但還是漸漸地有了進步,甚至發展出重華自己的風格,劉輝很喜歡聽。
自己總有一天要放開女兒,但現在還不急。劉輝像生前一樣漫步在每一個之前去過的地方。當他看見庭院里的櫻樹的時候,想到的不是秀麗,而是重華和子若。
【我只要有你就夠了】
子若,要是當初什麼都沒有跟你說就好了。自己也沒能說出和旺季一樣酷酷的話來。當初旺季說完那番酷酷的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想想當時絕望的自己,當時的子若也像以前的自己一樣希望他轉過身來吧。劉輝走過櫻花樹下的小徑,往那個房間走去。
經過無人的迴廊,劉輝來到了秀麗生前住過的寢宮門外。這幾千個日日夜夜,他曾無數次描繪過秀麗的笑顏,尋找秀麗的倩影,但今天這裡也是一如既往地空無一人。
劉輝看到了重華寫的那張紙條放在床上的枕頭上,但是那裡又出現了一封信的信。上面寫的是【致劉輝】,
但並不是重華的筆跡。劉輝把信打開,讀了起來。當他看完的時候,突然覺得周身一冷,接著就發現自己站在了朝堂的門口。劉輝在靜蘭和楸瑛的陪同下,一步步往王座走去。劉輝正想著絳攸在哪的時候,就看到了絳攸滿面淚痕,聽到了絳攸的哭聲。
劉輝心都要碎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絳攸哭泣。邵可死的時候,楸瑛和靜蘭死的時候,重華拉送葬曲的時候,絳攸都沒有哭。
——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的主君。
這兩年來,雖然楸瑛一直想要他走,但還是拖拖拉拉地拖到了今天。
還不夠嗎?這是楸瑛問絳攸的話,他也聽到了。
完全不夠。劉輝的心中一陣疼痛。這,也是劉輝對悠舜說過的話。
在悠舜的靈柩上嚎啕大哭後,追著旺季的腳步之後,在秀麗去世的那個下雪天和還在襁褓中的重華慟哭之後,這三個人總是一起來迎接他。當其中的兩個人離他而去後,重華就拉起了二胡。當二胡再次響起的時候,重華送別的應該就是璃櫻或是絳攸或是自己了吧。就是因為看著自己的臣下這麼痛苦,因此坐在王座上的他無論多麼痛苦,多麼悲傷,他都不會從城裡逃掉永遠不回來。
沒有誰是不被需要的,以前的自己常常抓什麼東西來填補內心的空洞,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內心已經滿得快要溢出來了。絳攸每天為他煎藥,璃櫻也擔心著他的病情——一路上給子若寫信了解情況,重華晚上看不到自己出來找……要不再稍微走久一些吧……劉輝看著王座。為了臣下們想讓自己繼續坐在這張王座上的心愿,劉輝走了過去,心裡浮現了很多擔心的事情。
「你覺得傷心了嗎?主上……」
「是啊,心要碎了。本來孤是想繼續走的,但是楸瑛……孤還沒有滿足過絳攸的任何願望……一次都沒有……「
那張信紙從劉輝的手中滑了下去,上面只寫了兩行字。
【也許有那麼一天,你會和去世的后妃一起走掉吧。但請不要走,我會在王座旁等你,不要剩下我一個人。】
那是絳攸的筆跡。什麼時候放到那裡的呢?肯定是劉輝兩年前離開的時候放的吧。當時進了那個房間,和重華三個人一起待在那裡的時候。雖然按照約定劉輝死在了前面,但絳攸還是一如既往地陪著他到了這一天。如果是親愛的宰相兼友人唯一一個請求的話……實現的話……
「再多一點點時間,孤想待在絳攸身邊再多一點點時間啊……」
在身後的楸瑛苦笑著說:「如果這是主上的願望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啊……」
身後的兩人愉快地笑了。」雖然做了另一手準備,但只是驅逐烏鴉的話是不夠的呢,靜蘭……」
「又要被悠舜大人臭罵一頓了呢。【怎麼這麼快就把我的主君帶過來了?他是得了不治之症嗎?】說了這些令人討厭的話呢。」
「嗯,絳攸也很生氣哦。因為主上昏睡了兩年呢。廟裡的蠟燭不是關鍵,關鍵是那扇門。現在的主上的話,那扇門……」
那扇門?聽到這些的劉輝看著王座,突然就來到了一個荒涼的原野。
劉輝在白石子鋪就的小路上一直往前走,眼前除了斷壁懸崖什麼也沒有。楸瑛和靜蘭也不見了。雖然看到的是夜晚,但光線卻異常地亮。劉輝仰頭看著夜空,感受到了那扇門的存在。夜空中突然出現了一扇巨大的們。接著還出現了一隻紫色眼睛的烏鴉。
烏鴉在劉輝面前變成了一個黑髮青年,往劉輝這裡走來。這就是重華說過的那個孤高冷傲的男子。比王城裡的古櫻樹還要古老,比父王,旺季,瑠花等眾多的王者更擅長政治,對劉輝說過【你只是一隻被捨棄的棋子】又給了劉輝做王的機會的男人。從劉輝繼位時就在朝廷里的大官。劉輝看著這個男人,笑了出來,所有的記憶都復甦了。
「霄太師……」
劉輝曾經想過,如果再次見到霄太師的話,要說些什麼呢。要說的話大概有很多很多吧。難道這個男人,看扁了自己的人生?劉輝這樣想到。但是,這個男人的臉上什麼都沒有顯現出來。如果要問的話,霄太師的回答到底是什麼,劉輝也已經不再關心了。以前想要問的很多很多問題,答案現在已經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要問的問題已經沒有了。就像當年霄太師騙他做【愛的稻草人】一樣。
現在輪到霄太師笑了。明明已經消除了劉輝的記憶,他還是執著地尋找著自己的身姿,拚命地追逐著自己。」你已經看到了那個令人哀傷的場面了吧?快把那扇浮著的門打開!」
「你這個昏君在一本正經地胡說些什麼啊?趕緊給我滾回去!」
雖然很久沒見了,但眼前的這個人的確是霄太師。一直只會說些難聽的話,現在還顯露出自己年輕的樣子(為啥這麼帥),讓劉輝覺得更生氣了。
「誰想跟你說話啊,你這個混蛋死老頭!」
「誰才是死老頭啊,你先去三途川(冥河)洗把臉照照自己的樣子吧!」
「就算你現在不認可,孤也沒什麼!」劉輝往回走了幾步又回來了。有幾句話是必須要說的。
「噢對了,是誰一直在重華身邊晃悠啊,要趕快過三途川告訴宋太傅啊,茶太保啊還有邵可才行!」
劉輝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強烈的撞擊,然後就突然飛起來了。他正是為了抓住這隻能飛越黃泉路的烏鴉,讓紫仙把自己送回人世的。劉輝往下看到了楸瑛和靜蘭。
「劉輝,你最後一個對手就是霄太師了。但是,下次的時候一定會把你接回來的!反正大小姐也沒等你很久,你不要太急著回來啊!」
「等等靜蘭!其實一直很在意啊!為啥秀麗從來都不現身啊!」
「【等你真正來的時候再迎接你也沒什麼不好是吧?】大小姐是這麼說的,嗯嗯。」
「主上,」楸瑛跪了下來,「很遺憾又要和你分開一段時間了。守護你是我畢生的心愿。很抱歉我死在了前面,其實我一直想拉著你的手,一起走,還想和你一起工作的……但是既然絳攸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裡的話,就讓你再在那邊待一會兒,我再等你一下下吧……」
一直在兩人手中的燈火熄滅了。劉輝睜開了眼睛,絳攸的眼淚滴在了上面。
「不知道為啥,孤改變主意,決定回來了。」
「這樣啊,這是你第一次褒獎我呢。」楸瑛抱著劉輝說道。
凝固了的時間突然又開始流轉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官員們陷入了大混亂。唯獨一個黑髮青年逆流走出朝堂,重華追著他出去了。
這個謎一般的青年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來到了仙洞宮。
重華眼前的風景在男子靠近的時候突然大變,眼前的建築不斷地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候,遍地鮮血和戰亂的時候。她看到了滿地的屍體,破壞的聲音,怨恨的聲音,黑色的硝煙,鎧甲和戰火。青年走在堆滿骨頭的荒涼大地上,無情地踏碎了幾個王的骷髏。重華拉住了男子的袖子,男子吃驚地停了下來。
【你是否願意為了那個男人做一切事情?即使他讓你做的那些事情會讓你痛苦不堪,會讓你不自由,你也必須忍耐著做到最後,這份程度的覺悟是必要的。就算你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最後也可能見不到他。即使是這樣,你也想見他嗎?】父王說過的這些話,重華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但重華回城的原因,還有一個。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幸福的樣子的眼前的這個人,一直走到了現在。
重華伸出雙手,把小小的烏鴉抱了起來。而重華則盯著他冷漠的雙眼。為了那隻烏鴉,重華決定出城尋找。如果這樣能溫暖烏鴉的羽毛的話,重華願意一直這樣撫摸著它。於是重華把臉貼在了烏鴉身上,青年則是吃驚地睜大了雙眼。烏鴉掙脫了重華的雙手,望著重華。烏鴉曾經對小時候的重華說:「女孩子家這樣做可不行啊。」可其實重華也沒做什麼不行的事情。
然後,重華還沒來得及告訴父王,給她看了這些東西的青年就突然消失了。剛才見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呢?重華也沒有這個自信。但當她低頭看自己的手的時候,發現這兩年旅行時手上劃破的傷口都華麗麗地不見了。
在王座上拄著拐杖寫東西的劉輝,聽到風的聲音抬起了頭。
春天的夜晚,櫻花隨風飄散。在寒冷的夜晚,璃櫻為他準備了足夠的火炭。
雖然已經是晚上了,他還是能看到一些官員走來走去。雖然眼前這個場景已經看了三十多年,但應該一直都不會厭倦的吧。他用幹將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了。
兩年前,國試的狀元無禮地接近了瀕死的王,並用幹將這一鈍器擊打王差點讓王一命嗚呼(為什麼沒有人去抓這個弒君嫌疑人呢?劉輝到現在也不知道。)雖然後來絳攸的兒子今年也考上了狀元,但他的名聲遠遠沒有那個從未出現過的狀元大。至今那個狀元仍然行蹤不明,名字叫——霄瑤璇。
在戩華王一朝沒有留名,連絳攸也沒有察覺到的存在,只有劉輝記得他本來是誰。
重華雖然快要二十歲了,但還是跟以前一樣沉默寡言。雖然誰都想聽她說話,但能夠真正讓她開口的人還是少數。而當年拿到狀元的絳攸兒子以「我還要去全國各地考察學習」的理由不肯留在中央。現在,在璃櫻和絳攸的幫助下,重華已經能夠幫助父王處理一多半的政務了。也不光是想著要去追某個人了。但她每天還是給政務室里的鳥籠添食加水,等著裡面的東西慢慢變少。子若還是在待在重華旁邊,然後趁重華不注意的時候往鳥食裡面多多地撒辣椒粉。
劉輝想到這裡,不禁笑出聲來。
在這之後,劉輝與霄太師在王城裡還有一次會面。
那是在半夜,被蟲子叫聲感染的劉輝起床,穿上衣服,往仙洞宮走去。
在古老的櫻花樹下,劉輝再次了那個黑髮男子。
「霄太師,真是謝謝你了。」劉輝很有禮貌地說。
霄太師太陽穴上的青筋都快爆出來了:「你這個死老頭,快告訴你女兒我不是在樹上風餐露宿的!」
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死老頭髮牢騷呢。
「要說你自己說去,誰叫你之前乖乖滴鑽進我女兒的籠子的?你這個五十年前就裝模作樣一輩子單身的傢伙。讓宋太傅知道了的話他一定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吧。」
「那是因為有時候也會肚子餓嘛!這到底是誰的責任啊?你還要感謝我給你做了保姆呢!就是因為你這個傢伙,我第一次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在你和女兒出去旅行的時候,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同行的幽靈比人還多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雖然霄太師是這麼說的,但自己好歹是能吃烤藍鴨的魂魄嘛。
「是嗎,因為這是重華和子若的婚前旅行啊,我是因為擔心才跟著一起去的嘛……」
「真是令人渾身發抖級別的蠢蛋了,哼!」
劉輝突然想起了旅途中有一隻烏鴉和子若發生了意義不明的打鬥,還有子若求婚的時候,旁邊也有一隻烏鴉。以及為什麼子若這麼討厭烏鴉的原因,劉輝突然就明白了。
「還有啊,重華出城的原因可不是因為你哦。這次是重華自己找到了命運的對象呢。她會把你忘了然後跟一個更好的男人的。噢,你是怎麼幫孤和秀麗牽線的呢?黃金三百兩?哦哦哦不對,是刺客事件對吧。即使跨過了冥河孤也不會忘記的~」
「你這個臭昏君!為了姻緣給自己倒貼五百給女兒倒貼三百,國庫都要被你掏空了!」要是掏空國庫可以讓這個男人入朝為官的話就好了……但這個男人並不會為這些所動。於是劉輝接著開口了:「霄太師,重華改變不了孤的世界,但你的世界的話,孤就不知道了。那張椅子代表的是不自由和孤獨。即使知道了這件事,重華還是選擇了那張椅子。隨你選吧。」
聽到這句話,霄瑤璇的眼睛發出了光芒。那個眼神,冷酷,不知道什麼是滿足的眼神,和劉輝小的時候看到的是一樣的。當年的他即使看到國家一片混亂,他就那麼輕鬆地放開了手,一點溫柔和善意都沒有。很久很久以前,劉輝和還是霄太師的他說過,只要肯救還是貴妃的秀麗,他就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
但是最終,劉輝沒有實現他的願望。但重華就不知道了。
女兒能讓這個男人回頭,並且還和他正面相對,這是劉輝永遠做不到的。因為即使是劉輝,也沒能讓他重新回到朝廷來。這就是那個不為任何事物所動的男人。
【我,一次都沒有見過那個人幸福的樣子】
能讓這個男人感到幸福的地方,只有朝廷,只有待在他選擇的君王旁邊,他才會感到幸福。
並不是為了國家,而只是為了王工作的男人。到底什麼樣的王才能滿足他呢?
突然,這個男人消失了。櫻花隨風亂舞。
劉輝小聲地說道:「再見」,想著以後還會不會有機會見到霄太師呢。
劉輝用手吹走了落在王座上的櫻花花瓣。底下的火盆傳來炭塊燃燒的聲音。
從那以後霄太師就消失了。到底重華以後有沒有機會見到他呢?
重華作為自古以來第一個女王,她必定會比劉輝或秀麗走得更加艱辛。但他正在提筆寫的並不是這些內容。
(重華繼承的不是秀麗的事業,而是孤的事業,真是意外呢……)
但這是重華和那隻烏鴉奇蹟般再會的唯一道路。劉輝也是有點崩潰,為什麼重華偏偏想要的就是這個王座呢?
在戩華的那一代,霄瑤璇的名字被抹消了,而在劉輝這一代沒有出現過的名字在重華這一代會再次出現也不一定呢。然後在重華治世下,那個男人一定會有冰消雪融的一天,為自己所處的時代,自己所處的國家感到幸福的吧。
劉輝又想起了黃泉路上的那扇門。冷酷的霄太師並不是偶然打開那扇門的。大概自己雖然不夠格讓霄太師侍奉自己,但最終還是得到了他的認可吧。劉輝這樣天馬行空地想著。
絳攸一邊把葯湯端了過來,一邊說:「差不多到睡覺時間啦。」
「還有一兩件事情就結束了。」這樣說著的劉輝翻開了宰相左邊的一個文件。今天的絳攸既沒有問劉輝的身體感覺怎麼樣,也沒有圍著他嘮嘮叨叨地說話。只是說了一句「蠟燭消失了」而已,劉輝想著要不要送點蠟燭給他。
劉輝把在秀麗房間發現的絳攸寫的那封信藏了起來。從那天在秀麗房間發現絳攸的信之後,絳攸又好幾次可疑地進入了那個房間。每次劉輝問他「你在找什麼嗎?」的時候,絳攸總是說:「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會導致起火的東西。」
重華現在不再在夜晚散步了,她每天工作完就倒頭大睡,第二天要香鈴去叫她才醒來。楸瑛的大兒子則叫劉輝起床。劉輝改變了主意,終於讓他侍奉自己。於是子若白天是嶄露頭角的文官,雖然晚上抱著劍守在劉輝的卧室門前「護衛」他,第二天早上就會靠在門上呼呼大睡,有時候重華也會和他一起睡在門口。劉輝問子若為什麼守在這裡,他振振有詞:「因為王如果變成幽靈跑出去的話,肯定是會從大門走出去的。」
這兩年,劉輝一直聞著令人懷念的香氣,看著重華子若兩人一起奮鬥的樣子,心裡不知道有多高興。
劉輝一點點地把葯喝完,然後把碗還給了絳攸。他看完上面沾了櫻花花瓣的重華寫的文件後,在上面按上了玉璽的章。
在最後的時光里,還沒做完的事情,就只剩一項了。劉輝看了看身邊,除了絳攸和自己,沒有別的人在了。
他拄著拐杖從王座上起來了。果然從這裡看到的風景是最美的。
過去的時光和發生的事情如走馬燈一樣浮現在劉輝眼前。
飄飄洒洒的櫻花在朝堂舞動,燈火搖曳時,劉輝看到了霄太師和宋太傅,茶太保和羽羽,看到了權瑜和慧茄在說話,看到旺季和孫陵王,還看到了凌晏樹。噢,悠舜和葵皇毅在對自己微笑著。如果去到府庫的話,大概會見到邵可吧。
這時,他發現幹將在閃閃發光。
一直以來,楸瑛和靜蘭都是叫自己「我的主君」,但自己還是喜歡被叫做「主上」,要是叫「國王大人」就更好了,劉輝這樣想著。
劉輝突然看到了穿著官服的秀麗站在劉輝面前。
他驚訝地笑了。
「劉輝,還沒有完成工作嗎?」
「不,在這份春季人事變動名單上簽名之後,全部工作就完成了。」劉輝在這份不知讓他煩惱了多少個日夜的文件上籤了名。他漸漸覺得渾身發軟,大概是絳攸的葯開始起作用了吧。
劉輝有些煩躁和不安地說:「秀麗還是這麼年輕,孤已經年過五十了哦。所以孤一直很害怕和你相見。」
秀麗笑出了聲,摸摸他的額頭說:「真是笨蛋。和以前相比,你更棒棒了呢。我一直都看著的哦,最喜歡你了~」
秀麗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是夢吧?劉輝想道。
「又到了開花的季節喲。我們再一起去看花吧。」
再一起去……劉輝微笑著,牽起了秀麗的手,點點頭。
很久以前他送給秀麗的那棵小樹苗,現在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每天都開滿了花。
啊,有點累了啊。但這種疲勞是愉快的。劉輝已經完全喜歡上了從王座上看出去的景色,抿著的嘴唇稍稍放鬆了一下。明天……暫時把工作放下一會兒吧……就一小會兒……休息一下去看花吧……和絳攸,重華還有子若一起……
從哪裡傳來了重華蹩腳的二胡聲呢?這二胡聲彷彿永遠不會停止呢。劉輝最後嘆了一口氣。
「……主上?」
從遙遠的某處傳來了絳攸的聲音。